门窗全都紧紧关闭,但银灯未熄。
灯光照见床上两个赤裸人体,虽然躺着,仍然看得出那女子双肩瘦窄,但胸前双峰高挺丰盈,腰很纤细灵活,而最突出的不是她如画的面貌,亦不是白皙肌肤,是浑圆修长的双腿。任何女孩子有这么一双性感的长腿,绝对可以颠倒无数男人了。
男子亦很年轻,全身只有左臂有布包扎着,身体其余部份就跟女子一样赤裸。
女子的躺姿很诱惑,尤其双腿相并微曲,那是一种令男人“爆炸”的姿势。
不过那男子已“爆炸”过,所以似乎无动于衷,微喘着气道:“我左手还得疼,你记得小心点别乱抓乱碰。”
女子咿唔一声,道:“得啦,水仙不开花,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左臂之伤已经好了。当然仍有点不灵便,所以三十招之内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
男子道:“你越来越像狐狸。不但精,床上这一套也是……”
女子抓住他摸到胸前的手,道:“先告诉我,‘冷血’李十八呢?”
男子道:“刚才告诉你的你都不相信?”停歇一下,才又道:“好吧,他到妓院去,现在可能还在女人身上。”
女子放开手,而她的手也开始从男子肚子往下摸去,说道:“原来酒里放的是这种药。怪不得我怎么都忍不住。可惜他不上当,否则现在很可能已变成死尸。”
男子轻轻道:“你真下得了手?”
女子道:“为甚么不?”
男子道:“你心肠真的这么硬?”
女子道:“因为那种人永远不会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唉,恐怕连一个月也不会。你想我为何下不了手?至少他永远不能再找别的女人。”
男子道:“你现在明白那种药咱们陪他喝了亦没有问题了吧,只不过应该他躺在此处而我在妓院才对。”
女子道:“如果我们任务失败,回去老大会不会也对我们动用家法?”
男子道:“一定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虽然我们算是最佳搭档立功屡屡,但也不能例外。”
女子道:“我本来已有点兴头,现在好像忽然掉在冰窖里……”
男子道:“你放心,咱们永远不许失败。明天李十八一定变成死尸,我担保。”
女子道:“真的?”
男子道:“我几时骗过你?现在你觉得怎样了?”
女子道:“好像从冰窖一下子又到了火焰山。”
× × ×
在一片树林内李十八以干枯树枝树叶生起火堆,火舌熊熊喷跃,发出“劈啪”声。
大白天而天气亦不冷,烤火取暖么?天气不对。烤东西吃?又没有任何可以烧烤材料。
李十八手中有两页纸,纸上写得麻麻密密。他看都不看,把其中一张纸缓缓投入火堆。火光闪亮一下,那张纸已消失无迹。
第二张纸跟着飘落火舌中,纸张作最后挣扎发出一些光亮,然后又归于虚无。
但纸上的字,也就是一些代表冷酷现实的数据并未化为灰烬消失,而是藏在李十八脑中。
凡是很少人知道之事都是秘密。如果牵涉越多人,并且有关生死大事,这秘密就称为“大秘密”。
可是,“命运”站在宇宙立场来看,永远变幻的人世有没有“大秘密”呢?哪一类哪一种事情才算“大”?哪一类算是“小”呢?
没有定论,你永远找不到答案。
李十八用火挠掉的纪录,目前还不知会死多少人,但仍然只算是“小小秘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在“命运”的无边际无久暂之轨迹中,算得甚么?
──远在襄阳城一个富有又有势力的曾老员外,一定不知道李十八这个人,更不会知道李十八正在想他(利用数据供给的多种情事细节),正设法找出一个杀死他的妥当办法。
普通人当然不必费脑筋,更轮不到“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出马。曾老员外单名熙,但真正的二十年前的姓名是“五更鸡”钱通。这只“鸡”可怕得你难以想象难以形容,不但是第一流顶尖的职业凶手,而且是极阴险淫邪人物,尤其是“淫”的方面,简直可以形容“只要是女人都行”。
总之,李十八这次要去杀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出钱的人已连续八年付出巨额金钱,务求找到“五更鸡”钱通。除了取他性命之外,钱通的家小每多杀一个便另付五千两白银。
此所以非“冷血”李十八出马不可。
只有李十八肯为银子杀死“目标”之外的人。当然这些数据都很详尽,例如曾熙(五更鸡钱通)只有一个儿子叫曾希,已娶媳妇,媳妇也是襄阳人,姓王芳名淑娴。
此处何以特别提出王淑娴的名字呢?原来八年来出钱无数不曾间断的顾客正是王淑娴的父亲王仁。仇恨原因不详,但由于王仁半年前已经病死,却又恰恰查出“五更鸡”钱通居然是王淑娴家翁,所以破例把顾客名字告诉李十八,反正王仁已死已无顾忌,同时好教李十八剑下留情别杀死王淑娴。
恩怨爱恨往往就是如此纠缠不清。如果王仁不死而得知自己的独生女居然嫁给仇人之子,他怎么办?仇还报不报?
数据中提及王仁嫁出这个女儿,收到聘金之丰厚骇人听闻,当然他女儿王淑娴貌美如花那是不在话下。王仁因此而恢复富有,并且能继续付钱雇请当今天下最好的杀手。
但曾熙本身已经极难对付,何况深居简出,而又聘请了不少高手做护院武师?这个人确实很难杀死。李十八越想越感到险阻困难重重无数,禁不住叹口气。起身迅即用泥土把火堆弄灭,同时把一枚圆形钢筒扔入树林深处。这枚钢筒里面已空空如也,因为两页数据已取出烧掉。这枚钢筒藏在此地等候李十八取阅,此种传递消息命令方法,的确周密得无懈可击。
李十八孤独清净地骑马走了一程,忽然听到声音,因为袁氏兄妹在凉亭茶摊喝茶。
袁小华的瓜子脸溢散青春娇艳,宛如雨露充足的初夏芙蓉盛开,既美丽而又充满诱惑力。
李十八本来已收缰勒马,但看了袁小华一阵,轻叹一声催马行去。
袁初奔出来拦住马头,道:“李兄,喝杯茶再走,反正路很长,迟早一点都没有分别。”
李十八道:“是么?你确知前面的路很长?但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生之路,任何人迟早都会走完。”
袁初道:“正因如此,有些忘不了丢不下的会面不可错过。”
李十八想一下,面上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却显得更冷酷更明亮。他道:“好,喝杯茶聊一聊也好。”
茶亭内只有一对可怜兮兮卖茶的老夫妇,此外就只有袁小华,用春花般娇靥迎接李十八。她亲手倒一碗茶给他,道:“茶叶是我们自己的,最好的茉莉香片。大哥你尝尝看。”
李十八接过茶碗,道:“碗也洗得很干净,谢啦!”
他托住茶碗往嘴边送,但动作很慢,好像怕碗内滚茶溅出。
忽听一声马嘶,李十八把沾到唇边茶碗移开,讶道:“我的马,奇怪!”
连“冷血”李十八也认为奇怪之事,一定不可思议难以解释。
袁初袁少华一齐转眼望去,李十八手中茶碗稳稳飞起几乎碰到亭子顶盖,但转眼间茶碗落下又稳稳托在他手中。
袁家兄妹只不过望了那么一眼就回头瞧他,袁初道:“马叫是很平常的事,李兄何以认为奇怪?”
李十八道:“不是马匹奇怪,而是你们转眼看 之时,有没有奇怪感觉?”
袁小华摇头道:“没有呀,我只不过转一下眼睛而已。”
袁初却突然露出深思神态,缓缓道:“有,我感到一阵寒冷,似乎是杀气弥漫。”
李十八道:“因为这碗茶有问题。我想杀人。”
袁初笑道:“你想杀谁?不,李十八,你错了,简直大错特错。是有人想杀你,绝对不是你杀人。”
袁小华起身退后四五步,面色十分沉重,因此使她看起来像一块木头而不再是一朵花。
李十八道:“难道是你想杀我?别忘记我帮过你忙救了你妹子。”
袁初右手已按住刀柄,冷冷道:“我不会忘记,因为是我给你机会救她的。”
李十八道:“原来那四个 面黑衣人本是你们的人。你为了引我入彀不惜身受剑伤,亦不惜牺牲四名好手性命。但我却仍不明白为何这样做法?”
袁初道:“只有你‘冷血’李十八值得我这样做。天下要杀你之人何止千万,但谁做得到?”
李十八道:“多谢你夸奖。不过当时我有两件事想不通,现在正好向你请教。”
袁初道:“那两件事?”
李十八道:“第一、你杀死四个 面黑衣人之后,虽是受伤很重也很累,但何以竟不查看他们真面目,亦不检查遗物追查他们身份?我一离开你就把尸体丢到树林里。难道你早已知道他们身份?当然这问题现在不必问你了,对么?”
袁初又讶又怒道:“小华,你不是一直听着他马蹄声么?”
袁小华道:“有呀,我明明以‘地听’功夫听得他马蹄远去,步伐均匀显然他一直在马背。”
李十八道:“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坐骑受过特别训练。我刚才要 叫, 也很听话。”
袁小华眼中露出恐惧,道:“你为何要 叫?”
李十八这:“我第二个疑问是:如果袁初你不用手臂硬挨那一剑,显然仍能取胜,只不过时间长久一些而已。但你却不惜负伤流血,是真正流血,不是开始时的假伤。我也看出最后那黑衣人想说话或者想怒骂。请问在生死一发之时,谁还要说话?同时他有甚么资格发怒?”
袁初一定是忽然想起某种念头或者是忽然明白一些事,所以本来充满自信的脸上,开始泛出不安神色,额上亦似乎有汗珠沁出。
李十八道:“幸而我还不算太笨,虽然要费力的想,却也很快想出道理。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别人可能不必像我那么费力就想出答案。但总之我想到答案,知道你绝对不容许黑衣人讲任何一句话。所以你宁可拿胳臂挡他飞剑,你非得立刻杀死他不可!”
袁初声音有点嘶哑,道:“你从那时已起疑心么?”
李十八道:“既然你问起,我不妨从实答复。其实我的老板早已通知我,要我小心。因为你们的欧老大很不满意我,最近必会对付我。尤其是我有公干非得出门露面不可,正是下手机会。”
袁初道:“你的老板是不是姓包?他怎知欧老大要对付你?”
李十八道:“欧老大决定对付我连我都知道,何况包老板?你必须记住像欧老大包老板都是主持秘密庞大机构的巨头,都不择手段亦肯花数不尽的银子刺探对方任何机密。所以包老板许多事情欧老大知道,但反过来亦一样。”
袁初问道:“但你说你也知道,为甚么?”
李十八道:“因为欧老大一定要我到他那边。本来我只是受雇办事,谁找我都一样。但自从三年前欧老大包老板交恶而又表面化之后,我也就只能选择一个老板。”
袁初道:“就算如此,欧老大也不必倾全力对付你。”
李十八淡淡道:“我认识欧老大,这就是原因。”
重重杀机和永无休止追逐猎杀,永远活在黑暗孤寂中,睡觉时永不准打鼾……
任何人若是身兼猎者和猎物双重身份,活着根本就像在地狱全无分别。
现在袁初兄妹也好,李十八也好,仍然是兼具双重身份。倒底谁是“猎物”谁又成为“猎者”?等到最后尘埃落定才知道。
李十八仍然托住茶碗全身姿势很懒散,正如猎取其它动物维生的肉食猛兽如虎豹等,面对猎物时往往装出不注意不感兴趣神态,但眼睛却锐鹫如鹰隼。
袁小华惊惧发自衷心,颤声道:“李大哥,我们除了拚出胜败生死之路,还有没有其它的路可走?”
她现在看来一点也不似心坎中的人影。李十八叹口气。黄杏秀,何以有很多女孩子起初很像你,但后来忽又全然不相似?小秀,你能否解释?而且你现在在何处?
李十八终于说道:“你前天问我,便有其它路可走。但今天没有了,因为你已不能三十招内把他剁成三截。”
袁初袁小华一齐失色,是真正出自内心的震惊。这些话本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说的,李十八怎生得知?既然他知道第一晚对话,第二、第三晚当也不例外。而且除对话外其它的事他会不知道么?
袁小华突然尖叫一声,道:“你偷看偷听我们。你不是人……”
袁初立刻恢复冷静,沉声道:“小华,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还说甚么?”
袁小华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明明从他眼中看见那种神采……”她突然变回娇艳花朵,而不是一橛木头。
李十八心中叹口气,想对她说:你走吧,只要你的手永远不碰到刀剑,很多男人眼中都会有这种神采。
这样劝告对或不对谁能知道?凡是属于主观的事情,永远没有正确的“对错”答案。
但袁小华玉手一分已多出两把尺许短刀,刀身闪耀眩目精光,她马上由一朵娇艳鲜花变回一橛木头。
李十八再也不瞧她一眼,道:“袁初,你何以敢保证今天一定能取我性命?”
袁初道:“现在告诉你也不妨,你昨夜为何要到妓院?”
李十八道:“你在酒里放了春药,我早知道,但你却想不到我会放弃袁小华而到妓院,对不对?”
袁初道:“你到妓院与否都是小事末节。最重要的是你已喝了那些酒。因此你现在只剩下六七成功力,你信不信?”
李十八冷冷道:“六七成功力已经够了。我反问一句,你信不信?”
袁初道:“很可能。因为迄今为止当世尚无人知道你剑术好到何等程度,功力深厚到何等程度。但如果我有强力后援,你六七成功力就不足对付我和小华两人了,你说是么?”
李十八道:“强力后援例如是谁?”
袁初道:“四川唐家毒药暗器及手法天下第一,你大概不会反对。唐天翔这个名字你当然亦听过。还有一位,却是近身肉搏的专家巴洛,想来你亦听过这个名字。”
李十八道:“真是他们两个?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都是当今第一流好手,我不但听过名字,而且还跟他们合作杀过一些几乎杀不死的人。”
袁初讶道:“你认识他们?”
李十八道:“何止认识。我们根本是仇人,因为他们都认为如果我活着,他们就很难成为‘暗杀道’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他们拿我做目标,炼成几种专门对付我的手法。你想我何止认识他们那么简单?”
袁初忽然面色不对,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李十八道:“如果你知道有这种一流好手把你当作目标,你怎么办?除了像乌龟一样躲起来,就只有想法子找出消灭他们之道,对么?”
袁初道:“对,当然这样做。”
李十八道:“所以你很不幸,因为我有一招剑法足足练了一年,只有一招而已,对别人全无用处,但却是专门对付他们两人的,直到现在我才证明这一招剑法果然有效。你刚才感到杀气那一阵,正是我用那招剑法收拾下他们之时。不信就看清楚或者过去检查一下。”
袁初几乎要昏倒。为何如此不幸竟然碰上这种对手?现在还何须检查?那唐天翔巴洛扮作卖茶的老翁老妪,扮相肯定百分之百无懈可击,但这只是对外行人而言,以“冷血”李十八这等顶尖行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恨的人还有“欧老大”,他居然不知道李十八与两人合作过。这才是真真正正致命之伤!
袁初用呻吟似的声音道:“李十八,你为何不出手?为何要说这么多话?”
李十八道:“因为我要你明白。我李十八虽然不算很聪明的人,但你袁初却还未有骗过我的本事。”
袁初道:“就算骗不到你便又如何?”
李十八道:“你立刻作一个决定。跟我决一死战?抑是选择另一条路?”
袁初讶道:“我还有别的路走?”
李十八道:“有。你帮我一齐去杀一个人,当然很棘手很困难,我们可能都活不了。”
袁初连想也不想,道:“好,我选这条路。”
李十八声音冷如冰雪,道:“你若不后悔,首先立刻杀死袁小华,然后是唐天翔巴洛(他们只受伤昏迷而已)。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杀人一定有银子才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