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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之南》第六章 镇 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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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三江后,继续西行是前往贵州省最正常的路线。不幸的是,连绵的群山令广西和贵州之间几乎无法通行,而横贯山区的少有的几条土路也对没有特别通行证和没有向导陪同的外国人关闭了。收拾好行囊、办完退房手续后,我没了选择,只好去坐下午的火车。乘客车到火车站需要30分钟,而每天只有两趟火车开出:一趟往北,一趟往南。我买了两点钟发车、北行前往怀化的车票。这是一趟区间车,慢得让人难以忍受,好在车上有足够多的座位。

我到中国旅行的时候,所担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是否能在某个城市待足够长的时间以便洗衣服。当然,洗衣服本身并没有什么难的,难的是晾干衣服。情况经常是这样:我带着洗过的湿衣服跑了好几天之后,最终到一个住的时间较长的城市,或者到酒店的时间早一些,才有机会把衣服挂起来晾干。到怀化的时候已经晚上8点多了,我没有洗衣服,而是直接奔床而去,甚至连晚餐也没吃。

次日一早,我买了张去镇远的车票,乘坐第一趟开往我要去的方向——西南方向的火车,进入贵州省。车是早上7点25分发车的区间车,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车到半路的时候,一位大猩猩身材的妇女上了车,坐在了我身旁。刚刚坐下,她就开始号啕大哭,据她说,她丈夫拿了她的钱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她现在要去镇远杀了他。这个女人一路上就一直一边哭一边诉说她的悲惨遭遇,数落她的丈夫,言辞中株连甚广,伤及无辜。我们的火车继续前行开往镇远,但我们看上去就像一火车傻瓜一样,非礼勿听。真是有趣,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没有笑出来,同时对这位妇女的遭遇表示同情。

我一直设法向窗外张望,但是外面看不到任何东西。唯一能看到的是云。云太低了,甚至把树顶都遮住了。这就是我初入贵州的印象,它一定是中国最被太阳遗弃的省份吧。而我在这个见不到太阳的省份的第一站是镇远,它横跨在无阳河(无阳河现名为舞阳河。——译者注)——也就是没有太阳的河上。多么般配啊,我这样想着,火车徐徐停靠在站台上。管它有没有太阳呢,我急匆匆地下了车,免得再和那个一心要报仇的弃妇打交道。刚一落地,没有常见的出租车司机一拥而上的情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群大声吆喝着的农民,其中一个把我领到了他的马车旁。马车甚至还装备了顶子。后来我发现,火车站离市中心两公里,马车师傅们垄断了到市区的交通。车费1元钱,也就是20美分。我以这样一个美妙的开始认识了镇远,它很快就成了我最喜欢的城市之一。

马儿嘚嘚地跑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进入了镇远,我向师傅打听镇远市内宾馆的情况。他推荐了新建成的舞阳旅馆,旅馆就在进城后的半路上,我在此下了车。后来证明这是个很好的选择。旅馆的员工很友好,房间干干净净,价格也公道:5元钱,也就是1美元。我把窗帘拉开,发现房间能清楚地看到舞阳河。云已经升到高处,露出了群山包围中的城市。景色太美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听到我房间下面有猪的哼哼声。几秒钟之后,服务员为我送来了两暖瓶热水,我问她河上有没有载客游览的船只。她说我很幸运,10分钟后就有一班船。我立刻下去,乘船在舞阳河上游览了一番。

我发现,舞阳旅馆离中国旅行社的办公室只有200米,而中国旅行社是唯一一家获得授权组织乘船游河的单位。四月到九月是旅游旺季,每天上午一班船,下午一班船。但我到的时候是三月份,不过幸运的是,一群中国游客组成的团队被安排了一次单独的游览,我刚好赶上,而且只花了18元钱,还不到4美元。

这次的游览以30分钟的车程开始,我们乘车穿过城市西北部的平地,来到舞阳河,这段河道10年前被宣布为风景保护区。我们下车走了一小段路,登上了一艘平底船。船甲板上有硬凳子,上面搭着雨棚,为游客挡雨。但是,没有挡风的东西啊。在之前的24小时内,气温从20℃骤降到5℃,而大风把仅有的5℃也给吹跑了。真是冷极了!显然,三月份不是坐船游舞阳河的好时机。我甚至把丝绸内衣都穿上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真的很冷。整条船像是坐满了一群驼背的人,我们蜷缩着身体趴下来,趴得已经不能再低了。200年前,地方当局为了把原有的河名掩饰起来,决定在“无”字旁加上“氵”,让人们觉得这条河是充满阳光的“潕河”。不过我比他们更清楚,这就是一条没有太阳的河,即使加上“火”字旁也无济于事。我们都坐在凳子上簌簌发抖,而3个小时的游程才刚刚开始。

船一离岸,我们都把头抬到刚刚能从船边望出去的高度,看到高高的崖壁上有一座天然的石桥。风接着又逼得我们趴下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们的船顺流而下,而我们什么也顾不上看了,只顾着自己冻僵了的四肢。据我们的导游讲,我们的船正在峡谷中穿行,峡谷约有100米宽,200米高,两岸有瀑布和岩洞点缀其间,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岩石。船行大概5公里后,我们来到一座形状酷似孔雀的巨型石峰下面,这里是游船下行的终点。所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又恢复到胎儿的姿态,船调过头来往上游方向驶去。每个人都知道,上行的游程与下行的游程是一样的。我们所遭受的煎熬,却因为一次临时的停靠得到了些许缓解——船停靠在一个僻静的水湾内,十年前这里作为保护区被立法保护起来,其中也包括这里的树。船停下来是要有执法活动。

舞阳河

船上的工作人员发现有砍下来的树撂在岸边,就走过去查看。在树丛中,他们发现两位满脸刻着贫穷的男人,还有几百颗刚砍下来堆在一起的树苗。两个男人拔出镰刀,他们想让船员知道他们也不是好惹的。但是我们的船长相当聪明,他拽住了一根捆树的绳子,几秒钟之后那两人的船及船上的物品就全部属于政府了。我们现在除了冷之外,终于有一点可谈的东西了。

我们终于回到了镇远。回到房间后我尽量把双手双脚同时贴在暖气片上取暖。等到手脚终于听使唤的时候,我走出旅馆,来到街上,进了那家我能找到的唯一的餐馆。至少这里是暖和的。饭后,我回到房间,身上穿着所有的衣服,在被窝里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还活着,还在镇远城。1986年年底之前的几天,中国政府在原有的24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基础上增加了38座城市,这些城市将有资格获得国家拨付的资金来修复文化景点。新增的38座城市中有上海、天津、沈阳、武汉、南昌、重庆,还有镇远。镇远?镇远到底在哪里?肯定每个人都会这样问。它怎么会进了名单的?

大家都把镇远当作“新大陆”的原因是,目前被贵州省和云南省所包围的这个地区,700年前才属于中国。而从统治这个地区的部落头领手中夺取控制权的是蒙古人,而非汉人。但是,蒙古人横扫中国后不到100年,就被打回到中亚草原继续他们牧马放羊的生活去了,汉人重新控制了中国,也包括新征服的西南地区。

当时被派来调查情况的汉人将军向上司汇报:“欲通云贵,先守镇远;据镇远者得西南锁钥。”自此,镇远成了一把钥匙。由于中国的地形特殊,一支军队要进入这个地区,只能经过远在东南的广州,或者经由远在东北方的成都。但是,如果在扬子江上驱船,可以向南进入洞庭湖,然后向西南入沅江,继而转舞阳河,一路可达镇远。这就是镇远列入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原因。

自从中国取得对云贵地区的控制权之后,镇远就成了中央政府输入军队、输出原材料的船运通道。船运是关键词。镇远扼守在舞阳河峡谷的出口处,而舞阳河水流经沅江、洞庭湖和扬子江,最终流入大运河和东海。从14世纪开始,中国沿海的浙江省和福建省都有商船来到镇远。镇远再往上的舞阳河水位太浅,因此货物只能在镇远卸船。镇远由最初的明代军事重镇,到清朝时演变成一个主要的贸易中心。

镇远作为商业重镇,仍有迹可循。镇远市内沿河的老码头上,仍能看到以前通往装船平台的台阶。花上几块钱人民币,就能租一艘小船把你摆渡到如今的河堤上看个仔细——如果没有冻死人的冷风的话。

在城的西缘,就有这样的一些台阶,从河边一直通到海神庙。海神庙正位于环抱着城市的崖壁底部,是福建的客商所建。他们在镇远还建有自己的会馆,其他7个省份的商人也是如此。会馆都是在清代这个城市最辉煌的时候建起来的,其中的几个矗立至今,但已经不再作为会馆使用了。

最老、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是江西会馆,位于城市的东部边缘。当我下定决心要起床环游世界时,我正是要前往此地。在旅馆餐厅吃完热豆浆和馒头的早餐后,我再次上了一辆马车——正是马车给我的镇远之旅带来意外的快乐。城内倒是有几辆小汽车,但在我逗留期间,没见过一辆出租车。

江西会馆和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地标——青龙洞都被圈在一座围墙里。会馆的院子和展室正在修缮,主建筑已经改为博物馆,展出该省少数民族的民居和其他木制结构建筑。模型的制作花了大量的时间,令人印象深刻。博物馆的一面墙上有一张地图,显示的是贵州省具有历史意义的民居和木制建筑的位置。除了地图,还有很详细的建筑图纸,也有侗族风雨桥、侗族鼓楼以及侗族、苗族和布依族典型民居的大型模型。如果你对这些部落所共有的建筑细节感兴趣的话,这是一个绝对让你称奇的去处。我在西南的省级博物馆内见过类似的展览,但没有一家在建筑的细节和展出的精心安排方面能与我在镇远看到的比肩。

在博物馆的民居模型前流连一番,我穿过一座院落进入另一个展厅,这里展出的是民居内部的雕刻及使用的木制品。几个木匠也正在把这个展厅作为他们的工作间。他们不用任何机械工具,只用世界其他地方也使用的传统手工工具:吊线锤、锯子,还有刨子。除了修缮会馆外,他们也负责修缮会馆上面沿着崖壁所建的青龙洞建筑群中的各种庙宇和楼阁等部分。我下面就要去看看这些地方。

两千多年前,中国的道家提出了四象的概念:黑色与龟代表北方,白色和虎代表西方,红色和朱雀代表南方,蓝色与龙代表东方。镇远位于中国西南边陲的东部,因此500年前人们选择青龙作为这个城市的标志,并且沿用至今。

青龙洞建筑群实际上包含了三个岩洞,青龙洞只是其中之一。三个洞一度都被用作供奉道家神仙和佛教菩萨的庙宇。这些庙宇并非和尚或道士的居所,而是这个城市的军队或商界上层人物祈求神灵保佑事业成功之地,他们祈求的或者是佛教菩萨,或者是道家神仙,或者其他什么神灵。

洞窟本身没有太多好看的。青龙洞已经被淤泥和石块塞满,无法进入,而其他两个洞不过是悬岩而已。壁龛和祭坛上原有的雕像早已不见了,但是,走在这些复杂精致的台阶、楼阁和通道中,就像回到了500年前。我只需要透过这些格子窗和下面的那些琉璃顶然后穿过舞阳河幽深的水看过去,就可以回到明朝。夹在舞阳河与河对面崖壁之间的是几百栋古代的房屋,绝没有20世纪的任何印记。镇远的住宅区实际上也是中国最不为人知的博物馆之一。

我来访的时候是三月份,当时木匠们正开始为美景增添最后一道光彩:在会馆门口的对面建一个可以俯瞰舞阳河的茶亭,我想这个亭子一定会是一个品茶赏酒的好去处。但亭子还没有建好,而且天还是太冷。我只能不断地走动,最后决定通过那座连接着会馆的古代石桥,过河去老住宅区看看。

这座古代石桥称为祝圣桥,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最后一次重建是清雍正元年(1723年)。桥体的宽度和强度可供车辆通行。实际上,清朝的时候,缅甸驻中国的特使曾骑象经过此桥。不过,现如今大象和小汽车都不允许通行了。这座桥太重要了,为了避免损坏,只允许行人通过。为了确保不会有庞然大物从桥上经过,现在桥上还设了个亭子。

祝圣桥把我从青龙洞的亭台楼阁带到沿河对岸而建的古城居民区。进入古城中心的路上人迹稀少,我便转而深入到两侧建有古民居的几条巷子里一探究竟。建筑专业的学生从中国各地来到这里,专门研究这里的民居。走到标志着市中心的车辆专用桥之前,我又拐弯踏上沿着围绕民居的岩壁一侧蜿蜒而上的石阶。这段石阶路通往四宫殿,是清代为纪念2500年前带领汉人与当地部落交战的4位将军而建造的祠堂。我停下来喘了好大一会儿,接着往上攀,这条道再往上走就到了抵御中国西南部蛮人的城墙。

这段城墙的建造标志着镇远作为军事要塞的开始,而在以后的2000年中这里一直是个军事重镇,直到后来,它作为贸易中转站的重要性才超过了其战略意义。明朝的时候,汉人从蒙古人手中重新夺回王权,声称拥有这片蒙古人征服的西南新疆土。为确保蛮夷不越界,汉人在镇远两侧的山脉分别建起了城墙,想从这个地区出入,只能走舞阳河水道。

我在四宫殿喘气歇息的时候,几个放学回家的学生从我身边走过,我便上前向他们询问老城墙的位置。他们便带着我登上了悬崖的顶部,并指向一片梯田以外的地方,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几分钟后就已经走在城垣之上了。城垣的石头立面和砖头内墙已经开始剥落,但整体状况还可以,我还能循着它的遗迹往前走,突然,城垣在悬崖边戛然而止。远远地望下去,黑色舞阳河如巨蟒般向东蜿蜒流去。在下游方向的不远处,城垣又现身在河的另一侧,一路起伏向远方绵延而去。在我看来,城垣确实能挡住蛮夷,当然,我是个例外。

祝圣桥

站在城垣的顶部,我在寒风中颤抖着,这场风从我来了就没有停过,是到离开的时候了,我曾听人说起过一个地方,假如时间足够的话,我本来要去看一看的,那就是位于镇远以南35公里处的报京苗寨。乘船游舞阳河时,我们的导游曾经告诉我,那是中国西南最原始的苗寨之一。不过他还说过,需要拿到通行证才行,而我并不想办那些烦琐的手续。

从城垣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又一次经过四宫殿,我在那里停了好长时间,用望远镜往峡谷对面的一个山洞张望,洞口被一些破碎的红布条遮住了一部分。古代的时候,那里是一位道人的住处,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名字,现在,那里住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人和他衣衫褴褛的老婆以及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住在那个洞里。天太冷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沿着小路继续往下走,来到那条横贯整个城镇的路上,跟在几头猪的后面,到了汽车站。我买了前往施秉的车票。施秉位于镇远以西46公里。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开,我有足够的时间回旅馆拿行李。我很快就返回了车站,还有30分钟的富余。天冷才让我的行动如此迅速。我后悔没有在旅馆大堂的炉子边多待一会儿。车站内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但是站长可怜我,邀请我进他的调度室,司机们正围坐在一个木炭炉子边。我加入了烤火的人群。两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自己的脚指头。

古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