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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我的情感历程》竹叶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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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医院有女护士六七人,除了护士长是山东籍,年纪已三十出头,其余皆本地人,二十前后年纪。她们单是本色,没有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的,初初打得一个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们住进来的头几天,关永吉即已看伤了,潘龙潜也摇头,把她们说成恶形恶状,沈启无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欢听,眼睛很秽亵。

我们初到是客,开了个茶会请请护士小姐们,就在我房里,而她们也都来了。虽是茶会,却也有酒,永吉提议行一种酒令,拈阄定出各人是几球,如甲是一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说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须接口说我的二球碰三球,迟顿者罚饮一杯,碰几球由你的便。当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个周小姐,永吉龙潜认为还看得过,她是四球,他们就只碰她。我见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口伤人,留心座中有谁被冷落,行令时我就不拣才貌,被我说碰的不注意,且一惊喜,她就迟顿被罚。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觉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蓝布旗袍,我只是对众人都有敬。

此后关永吉找到了一个爱人,是王小姐,也当看护,但在汉口一家教会医院。这王小姐,惯会装模装样,乔张乔致,面对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眼乌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痴痴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气绝。永吉浑身都是学得来的夸张东西,与她正好相配。启无是正统派的学者风度,与永吉别一路,但永吉与王小姐的热闹他亦要在场,我乡下忌嫌木偶戏,因其对于人是冒渎,有一种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毕戏到后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脸盖好,否则它会走到台下人丛中买豆腐浆吃,启无亦如此对人气有惊讶与贪婪。他虽在场,亦仍是那风度庄凝,他是神道尚飨,闻闻祭馔的馨香罢了。潘龙潜则有些不入他们的队,他看眼前的女性总难合他的标准。他样样东西都要不同凡响。惟我是个平常之人,与护士小姐们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里与闾阖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见。

一晚在医院后门口江边看对岸武昌空袭,我与护士小姐们都立在星月水光里,四球又害怕、又高兴,惟她说话最嘹亮,旁边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给飞机听见。”众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飞机在云端几次掠过江这边来,又转到对岸去,汉口汉阳亦灯光全熄。护士长说可怜,小周笑道,“我说好看。”梅小姐道:“您家良心恁坏。”护士长道:“我们这些人里就只小周顶刁。”小周不理,人影里瞥见我在身边就叫一声“胡社长”,她叫得这样笑吟吟就是调皮。我因问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训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兰成。”一语未了,武昌投下炸弹,爆声沿江水的波浪直滚到这边大堤下,像一连串霹雳。这是初次问名,就有这样惊动。

后来事隔多日,我问训德:“你因何就与我好起来了?”她答没有因何。我必要她说,她想了想道:“因为与你朝夕相见。”我从报馆回医院,无事就去护士小姐们的房里,她们亦来我房里。我在人前只能不是个霸占的存在,没有野性、没有性的魅力那种刻激不安,彼此可以无嫌猜。我不喜见忧国忧时的志士,宁可听听她们的说话,看看她们的行事。战时医院设备不周,护士的待遇十分微薄,她们却没有贫寒相,仍对现世这样珍惜,各人的环境心事都恩深义重,而又洒然如山边溪边的春花秋花,纷纷自开落。他们使我相信民间虽当天下大乱,亦不凄惨破落,所以中国历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岁。她是见习护士,学产科,风雪天夜里常出去接生,日里又要帮同医生门诊与配药,女儿家的志气,做事不肯落人后。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她闲了来我房里,我教她唐诗她帮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华正经的,对个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欢她的。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小周喜欢说做人的道理,沈启无说她一身都是理数。年轻人是以理为诗,所以你总不能辩折她。她的人是这样鲜洁,鲜洁得如有锋棱,连不可妥协,连不可叛逆,但她又处处留心好,怕被人议论,如《诗经》里的: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毋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只因为她看重世人。她亦总顾到对方的体面。我生平所见民间几个妇人女子,如斯太太袁珺,吴太太佘爱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说话行事总给对方留余地,不弄到拉破脸皮,如天网恢恢。人世的庄严,如佳节良辰,总要吉利,岂可以被人议论,岂可以拉破对方的脸皮。她们三个,都度量大,做人华丽,其豁达明艳正因其是“谦畏礼义人也”。世界上惟中国文明有对于现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连对于贤不肖亦有一种平等,此所以能是王天下。

小周长身苗条,肩圆圆的,在一字肩与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相貌像佘爱珍,但她自己从来不去想象美不美。她衣裳单薄,十二月大冷天亦只穿夹旗袍,不怕冷,年轻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坚。她使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烛处理军机,冰雪有声,神情自如,弘一法师修律宗,冬天单衣赤脚着草鞋,而满面春风,他们亦岂是异人,不过做人有志气,如孟子说的“志帅气,气帅体”。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一次吃过夜饭,桌上收拾了碗盏,她坐在灯下,脸如牡丹初放,自然的又红又白,眼睛里都是笑,我看得呆了,只觉她正如六朝人铭志里的:“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

小周家里有娘,有一个妹妹叫训智,比她小两岁,一个弟弟还在小学读书。她父亲已于战时逃难到乡下病故,生前在银行当秘书。她的娘才四十岁,是妾,还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与我说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样亲,最是耐心耐想,笑颜向人,连对家里自己人亦总是含笑说话,她去世时小周十四岁。小周道:“小时我见了棺材店几惊心,宁可绕道走,但我母亲死时我竟不怕,我还给母亲赶做了入殓穿的大红绣花鞋。”说时她眼眶一红,却又眼波一横,用手比给我看那鞋的形状,我听着只觉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

我又听她说初进医院看护一个重病人,那人没有亲属在近,心里当她如女儿,过得几天到底死了。半夜里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断气,病是嫌,死是凶,她当然害怕,但她是见习护士,便亦约制自己,于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贞吉。她又说接生:“分娩时好可怜的,产门开得恁大。”她用手势比给我看,眼波一横,不胜清怨,她每凡用手势比物,极像印度舞里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横,几乎是敌意的,因为心事庄严,在人世最真实的面前,即刻变得她是她,我是我,好像我对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觉她说生老病死,还比释迦说得好。

小周的父亲在时,当她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娘现在亦样样都听她,因为她晓事。她提起父亲,即啧啧责怪:“我父亲嗄,几爱跑马的!”她娘又爱款待人家,小周道:“我娘现在还是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爱给人家的!”说时亦啧啧责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宁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觉得非常好亦是他,非常坏亦是他,如许负相曹操,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但这自是中国的,没有一点Cynical,而女子则如山谷词所形容“思量模样可憎儿”,但亦自是中国的,并非西洋那种爱与恨。中国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觉得拿他无法,而虽普通人,亦各人头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萧何,败也是你萧何”,他要这样,你只觉他如天如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这种宜嗔宜喜的批评人,使我晓得了原来有比基督的饶恕更好,且比释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态度。

我变得每天去报馆之前总要看见小周,去了报馆回来,第一桩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几次午后我回医院,刚刚还见她在廊下,等我进房里放了东西,跟脚又出来,她已逃上楼去了。我追上楼,又转过二楼大礼堂,四处护士的房门口张过,都不见她,我从前楼梯上去,往后楼梯下来,也到前诊疗室配药间都去张了,只得回转,却见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里像个无事人一样。她就有这样淘气。

饭前饭后,我常与她到后门口沙滩上去走。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我们只是这样平常的两人。我见唐宋以来的画册,画古今江山,从来亦不画赤壁鏖兵,却画的现前渔樵人家,贾舶客帆,原来是这样的,人世虚实相生,故能不被赤壁鏖兵那样的大事塞满,而平常人并无事故,倒反如实,是人世的贞观。沙滩上可以坐,两人坐了说话,又蹲到水边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绍兴媒婆说的越看越滋味,我说你做我的学生罢。但过得多少日子,又说你还是做我的女儿。后来又说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觉得诸般都不宜。《诗经》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没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觉拿她没有法子。我道:“我看着你看着你,想要爱起你来了。”她道:“瞎说!”我仍说:“我们就来爱好不好?”她道:“瞎说!”两人这样的说话,她可是亦不惊,我可是亦没有心思沉重。

我们的连不像是爱,不但她未经惯,我亦未经惯。她早就曾说要离开此地,到武穴医院,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却不分明,我当然亦木肤肤,只觉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而我劝劝她,她遂亦又留下来了。她这一晌,早晨醒来已在床上唱歌,及下楼看见我,笑吟吟道:“我唱过歌了。”说时忽又叹一气,她自己也诧异,无可奈何的笑道:“我近来有了个叹气的毛病了!”她的烦恼是像三春花事的无收管。

一日我忽然决心要斩绝情缘,早晨起来亦不找小周,晚上回来亦不找小周。是日去报馆时在汉水渡船上顿觉天地清旷,且汉水上游的风景非常好。可是只过得两天,两人又照常了。我今这样,对爱玲是否不应该,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真的事情,连单是说明都难,何况再加议论。小周亦说:“我怎么会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气又好笑的。”又啧啧责怪道:“若是别人这样做,我一定要不以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涂了!”说时她又笑起来,真真的是无可奈何。

阳历一月,我与她渡江去汉口,另外一位护士小姐同行,就在医院后门口下船。在这样的小船上,我才晓得了长江的壮阔浩渺,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长江,真的东西反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只又一只,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小周给我的一张照相,我要她题字,她就题了前日读过的隋乐府诗: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