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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逼近》第46-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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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时间是7月27日傍晚时分。他们宿营的地方叫孔克尔·弗尔霍普,被夏日的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路标牌上这样写着。孔克尔,俄亥俄州在南边。有发生过火灾的痕迹,孔克尔大部分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斯图说可能是由闪电引起的,哈罗德当然又反驳了他。这些天来,如果斯图·雷德曼说救火车是红的,哈罗德·劳德就会举出无数事实和数字证实这些天大部分救火车都是绿的。
    法兰妮叹着气翻了个身。难以入寐。她害怕那个梦。
    左边,5辆摩托车一字排开斜在各自的撑脚架上,铬合金的排气管和零件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月光,就像“地狱之神”乐队特地挑了这块地方闹上一个通宵。不过他们倒不会驾着像这些本田、雅马哈之类的“轻骑”,她想。他们该驾着“飞车”……或是她从电视上的旧美国——国际自行车时代所看到的一些东西。“野精灵,魔鬼般的精灵,车轮上的地狱之神。”在她的高中时代,露天电影院里总挂着这一类的巨型广告牌。威尔士露天影院,圣福德露天影院,南波特兰德露天影院……你付钱,你选择,然后你享用。现在都过时了,所有露天影院都没了,更不要说地狱之神和漂亮的旧美国国际图画。
    将它写入日记,法兰妮,她告诉自己,又翻了个身,但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打算睡一觉,无论做不做梦。
    离她20步的地方,她可以看见其他人,躺在睡袋里,酩酊大醉,就像经历了一场啤酒晚会的“地狱之神”,在那样的晚会上,除了彼得·方达和南希·西纳特拉以外,画面上所有的人都会喝得躺倒在地。哈罗德,斯图,格兰·贝特曼,马克·布拉多克,佩瑞·麦克阿瑟。服些催眠剂然后睡觉……
    他们倒没服催眠剂,而是服了半粒佛罗那。这是斯图的主意。因为梦魇越来越严重,他们中有的人变得有些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他在对其他人说出这个点子的时候将哈罗德支开了,因为取悦哈罗德的办法是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还因为哈罗德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多并不是坏事,但也使他变得十分神经质,和他在一起,就像旅行中跟了个五流的神人,虽然无所不晓,却也情绪多变,随时都可能崩溃。哈罗德在霍博肯——他们碰见马克和佩瑞的地方买了第二支枪,现在他就低低地斜挎着两支枪。她对哈罗德的感觉很差,哈罗德也开始让她担惊受怕。她不知道哈罗德会不会有哪一天晚上不再只是疯疯癫癫,而是拿着两支枪胡乱扫射。她发现自己常常回忆起碰到哈罗德的那天,那时他正在后院,穿着浴衣边割草边喊叫,情感的防线全部崩溃。
    她可以想象斯图会如何跟他说,准是悄悄地,甚至密谋似地,哈罗德,这些梦是个问题。我有一个想法,但我不知道如何实施,一点药性很弱的镇定剂也许……必须是剂量合适的,如果剂量太大的话,有什么异常动静就没人能醒过来。你认为呢?
    哈罗德建议他们每人服一粒佛罗那,这药在哪里都可以买到,如果能终止那些噩梦的循环,再减少至3/4粒,如果奏效,再减少至半粒。斯图私下里找格兰,得到了相同的意见,并做了试验。在剂量为1/4粒时噩梦重新开始潜入。于是他们把剂量控制在半粒。
    至少其他人是这样。
    法兰妮每晚都拿药,但又藏了起来。她不知道佛罗那会不会伤害身体,她不敢冒这个险。有人说连阿斯匹林都会导致染色体断裂。所以她忍受着噩梦——忍受,就是这个词。有一个梦始终占主导地位,如果有其他不同的梦,也会慢慢地溶于这个梦当中。她在奥甘奎特的房子里,那个黑衣人正追赶她。沿着楼梯上上下下,穿过她妈妈的休息室,休息室的钟还在嘀嘀嗒嗒地数着这枯燥的时光……她知道,如果不背着父亲裹在床单里的尸体,她就能逃脱,但如果她放下尸体,蒙面人就会有亵渎的举动。所以她跑着,同时能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他的手将落到她肩上,他滚热而让人觉得恶心的手。她将浑身瘫软,裹尸布里她父亲的尸体也从胳膊上滑落,这时她会转过身来,大声说,拿走它吧,随便你要做什么,我无所谓,但别再追赶我了。
    他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类似披风的黑衣服,除了肆无忌惮的笑容之外,看不见他的相貌。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扭曲变形的衣架。这时,恐怖犹如当面一拳朝她袭来,她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心跳加速,再也无法入睡。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父亲的尸体,而是她子宫里孕育着的孩子。
    她又翻了个身。如果不能很快入睡的话,她倒真想拿出日记本记日记。她是从7月5日开始写日记的。一定程度上她是为了还没出生的那个孩子在记这本日记。这是一种表示信心的举动,表示她坚信孩子会活下来。她想让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那场灾难是如何袭击一个叫奥甘奎特的地方,她和哈罗德是怎样逃跑的,以及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她想让孩子了解事情的经过。
    月光很好,写字是绰绰有余,两到三页的日记总是足以让她感到昏昏欲睡。对她的文学修养就不用说太多了,她想。她还是想先再给睡眠一次机会。
    她闭上了双眼。
    继续想哈罗德。
    如果马克和佩瑞没有相互托付终身的话,形势也许会随着他们的到来有所缓解。佩瑞已33岁,比马克足足大11岁,在现在这个世道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碰上之后,一见如故,非常知足地走到一起,如胶似漆。佩瑞曾向法兰妮吐露,他们正准备要一个孩子。感谢上帝我一直只用避孕药而没有上环,佩瑞说。要不然,我以什么名义把它取出来呢?
    法兰妮差一点告诉她自己正怀着孩子(她已经有3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她忍住了没说。她怕说出来只会让本来就糟糕的形势变得更加恶劣。
    所以他们现在由4个人变成了6个人(格兰彻底拒绝骑摩托,总是坐在斯图或哈罗德的后座上)但形势并没有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加入有所改善。
    你怎么啦?你想要什么?
    如果她必须在这样的世界中活着,她想,必须活着直到体内生物钟在6个月后终止,她倒想要一个像斯图·雷德曼那样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不,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她想要他。毫不掩饰地说,就是那样。
    文明已不复存在,人类社会中所有表面的修饰和无用的东西也都一层层被剥去。格兰常常坚持这个观点,而它也似乎总是能让哈罗德过分地觉得高兴。
    妇女解放,法兰妮认为(想到自己如果想坦率一点,还不如就此彻底坦率起来),只不过是技术社会的一种副产品。妇女们总是在任凭自己身体的摆布。她们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孱弱。一个男人没法生孩子,但一人女人可以——每个4岁的小孩都知道这点。一个怀孕的妇女更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文明给男女双方都提供了一个正当的保护桑解放这个词说明了一切。文明社会时,在它周到仁慈的保护体系下,妇女一直做着奴隶。让我们别作过分的修饰,我们就曾是奴隶,她想。然后,那些黑暗的日子结束了。本应该挂在《女士》杂志社的办公室里的《妇女信条》这样说道,“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修建了铁路。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发明了汽车,杀死了印第安人,他们认为自己先到这片土地上来,所以应该在美洲住得更久。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在医院、警局、学校的一切活动。现在我想选举,想拥有把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以前我是奴隶,但现在奴隶制已经废除了。我作奴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无需再作奴隶,就像我已无需划着小木舟横越太平洋。直升飞机比小木舟更快更安全,自由也比奴隶更有价值和意义。我不害怕乘飞机。谢谢,先生们。”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有。南部的乡下佬可以对燃烧的草场抱怨不止,反对分子也可以玩一些文字游戏,但真理只会保持自己的微笑。现在,所有的都改变了,在几周之内一切都变了,变了多少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但现在躺在这儿,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男人。上帝,她非常需要一个男人。
    不全是为了保全她和她腹中的这个孩子,也不全是为了寻找一个最优秀(或第二优秀的,她想)的男人。斯图吸引着她,尤其没有了杰西。斯图人很安静,又能干,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她父亲称为“酒囊饭袋似的废物。”
    他也被她吸引着。她非常清楚这一点,从7月4日在那家废弃的餐馆里第一次共进午餐时起她就知道这点了。一会儿——就一会儿——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迸发出瞬间的热量,就像水车所有的叶片都转向负重的一边时产生的能量一样。她猜斯图也知道这些,但他在等她,等她在自己的时间里作出自己的决定。她先跟了哈罗德,因此她成了哈罗德的奴隶。这是一个气味难闻的强壮男子的想法,但她害怕整个世界又将变成这帮气味难闻的强壮男子的世界,甚少一段时间是这样。
    如果有其他人能代替哈罗德就好了,但是没有。她担心她等不了太久。她想起哈罗德笨拙地试图和她莋爱,试图证明所有权不可更改的那一天,是多久以前?两周?好像更长。所有的过去都变得遥远而悠长。就像一块受热的太妃糖一样伸延开来。她既为如何对付哈罗德担心,担心如果自己真投入斯图的怀抱他会怎么做——也为自己将做的梦害怕,在这两重折磨之间,她根本无法入睡。
    想着想着,她迷糊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天仍然黑着。有人在摇晃着她。
    她低声抱怨了几句她这一觉睡得正舒坦而且是一周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然后就极不情愿地清醒过来,想着一定是早晨该出发的时间了。但他们为什么没等天亮就走呢?她坐起身,发现月亮正在落下。
    是哈罗德在摇她,哈罗德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哈罗德?出什么事?”
    斯图也起来了,她发现。还有格兰·贝特曼和佩瑞正跪在远处他们原来升着一小堆火的地方。
    “马克,”哈罗德说,“马克病了。”
    “病了?”她问,随后就听见一声低吟从火堆的灰烬那边传来,佩瑞正跪在那儿,另外两个男人则站着。法兰妮觉得体内“腾”地升起一种恐惧感。疾病是他们大家最害怕的一样东西。
    “不会是……不会是流感,对吧?哈罗德?”因为如果马克染上了迟来的“上尉之旅”一样的症状,那他们谁都有可能会染上。也许那种细菌仍然潜伏在周围,也许它发生某种变异,更适合侵蚀人类了,上帝!
    “不,不是流感。这一点儿也不像流感。法兰妮,你今晚吃了那些罐装的牡蛎吗?或者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吃了些?”
    她努力地回忆着,神志仍然因为睡眠有些不清醒。“是的,两顿我都吃了,”她说,“味道不错。我喜欢牡蛎。是食物中毒,是吗?”“法兰妮,我只是在问你。我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玻这里没有医生。你感觉如何?你觉得好吗?”
    “挺好,只是很困。”其实她不是,她一点儿都不困。另一声呻吟从营地的那边传来,就像马克在控诉她,为什么在自己感觉恶劣的情况下她的感觉却这么好。
    哈罗德说:“格兰认为有可能是他的阑尾……”
    “什么?”
    哈罗德只是难堪地笑笑,点了点头。
    法兰妮站起身来走到其他人聚集的地方。哈罗德像一个阴郁的影子似的跟着她。
    “我们得帮帮他,”佩瑞说。她机械地说着,就像以前已经说了许多次一样。她的目光不安地从一个人挪到另一个人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恐怖和无助,这让法兰妮再一次觉得受到了控诉。她的思维自私地想到了腹中的婴儿,她不得不试图把这思维转向别处。无论是否合适,它们都没法被驱赶开。“离他远点儿,”她的内心一半在对另一半呐喊,“赶快离他远点儿,他有可能会传染。”她看着格兰,后者在科勒曼油灯的光晕下愈显苍白而衰老。
    “哈罗德说你认为是阑尾出了毛病?”她问道。
    “不知道,”格兰说,听上去十分不安和恐慌。“但他的确有了一些征兆,发烧,肚子发硬肿大,一碰就疼。”
    “我们得帮帮他。”佩瑞又说了一遍,掉下泪来。
    格兰摸了摸马克的肚子和瞪得大大的双眼,他尖叫了一声。格兰刷地一下抽回了手,就像摸到了滚热的火炉一般。他从斯图看到哈罗德,又转回到斯图,然后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问:“你们两位先生有什么建议?”
    哈罗德站在那儿,喉结不由自主地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碍着他说话。最后,他终于脱口而出,“给他吃一些阿斯匹林吧。”
    佩瑞一直透过泪水俯视着马克,听到这话,抬眼看着哈罗德“阿斯匹林?”这次她尖叫起来,“这就是你那聪明脑子里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阿斯匹林?”
    哈罗德将手插进兜里,抱歉地看着她,接受了这份谴责。
    斯图平静地说:“哈罗德是对的。佩瑞。现在看来,阿斯匹林的确是我们最好的选择。现在几点啦?”
    “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1她冲他们大喊,“为什么你们都不敢承认呢?”
    “3点15分。”法兰妮说。
    “他要死了怎么办?”佩瑞把滑到脸上的头发拂到脑后,她的脸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肿胀。
    “按他们说的做,佩瑞,”马克用一种单调倦怠的口吻突然说道,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他们会尽力的。如果继续像这样疼,我还真不如死了算了。给我一些阿斯匹林,或任何别的什么。”
    “我去拿,”哈罗德说着就急于离开。“我的背袋里就有一些。强力速效型的,”他补充道,好像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赏似地。然后就急匆匆拿药了。
    “我们得帮帮他。”佩瑞说,又恢复了她的这句老话。
    斯图把格兰和法兰妮拽到一边。
    “有什么办法吗?”他悄悄地问他们,“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有任何办法。哈罗德让她快发疯了,但关于阿斯匹林的主意比我所有的办法都要好上几倍。”
    “她只是不安,如此而已。”法兰妮说。
    格兰叹了口气,“也许是肠胃出了问题,粗粮吃多了。活动活动也许就会好了。”
    法兰妮摇了摇头:“我想不是。肠胃消化不良是不会发烧的,肚子也不会胀成那样。”他的肚子像一夜之间长了个肿瘤似的鼓了起来。她想到这点就觉得难受。她己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除了梦之外)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哈罗德说了些什么?这屋子里没有医生。的确是这么回事,多可怕的事实。上帝,一切就这样在她身边瞬间地发生了,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是多么地孤立无援。他们一直是这么高度紧张,以致于连必要的安全保障都被抛之脑后了。她从格兰有些扭曲变形的脸看到斯图同样的脸。从他们脸上都看出深深的忧虑,但哪张脸上都没有答案。
    马克在他们身后又尖叫了一声,佩瑞回应着他的叫声,像是也感到了他的疼痛。一定程度上她的确感到了,法兰妮想。
    “我们该怎么办?”法兰妮无助地问。
    她想到了婴儿,反反复复潜入她脑子里的一个问题里:“如果万一要剖腹产该怎么办?如果万一要剖腹产该怎么办?如果……”
    在她身后,马克又尖叫起来,像发出一种可怕的预言一般,她恨他。
    他们在摇曳的油灯光下面面相觑。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记
    1990年7月6日]
    经过一番劝说,贝特曼先生同意和我们一道走。他说,尽管他写了许多文章(“我全是以大写字母写的,这样就没人能看出它们实际上是多么地简单浅显了,”他说。)而且拥有极度枯燥乏味的教学生涯,更不要提他颇为得意的异常行为社会学和乡村社会学,他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斯图想知道他所说的机会是指什么。
    “我想这是非常清楚的,”哈罗德以他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口吻说道(哈罗德有时让人觉得可亲,有时又会让人觉得可恶,今晚无疑就是后面这种情况。)“贝特曼先生。”
    “请叫我格兰,”他十分平静地说。但哈罗德盯着他的目光就像他曾经谴责哈罗德患有社会病似的。
    “格兰,从一个社会学家的角度出发,发现了一个现场研究社会知何形成的机会,我想是这样。他看看事实知何印证理论。”
    长话短说,格兰(我从现在起将这样称呼他,因为他喜欢这样)同意对“机会”的解释大致如此但同时补充道,“我还有一些理论已经被记下来,希望得到证实或否定。我认为,从流感扫荡之后的废墟上诞生出来的人类一定不同于从尼罗河流域这片文化的摇篮中诞生出来的。”
    斯图以他惯有的平静口吻说:“因为一切都在四周倒下,等着被重新拾起。”他看上去神色严峻,以致于让我觉得吃惊,就连哈罗德也以一种滑稽的表情看着他。
    格兰只是点点头,说,“没错。技术社会已化乌有,但它留下了所有的篮球。总有人会回忆篮球比赛并将它传授给其他的人。很简洁,对不时?我晚些时候应该把它记下来。”
    但我自己把它记了下来,以免他忘了,谁知道呢?那个阴影知道,嗨!
    哈罗德接着说,“听起来,你认为所有的事情都会重新开始——武器竞争、环境污染等等。这又是一个理论吗?或是第一个理论的推论?”
    “不完全是,”格兰正要继续说下去,哈罗德又插进话来。我没法逐字记下,因为每当哈罗德激动时,他总是说得很快。他所说的总结成一点就是他认为人们不会那么傻,尽管他通常对人们的评价都很低。他说他认为这次之后,一定会有一些特定的法则被建立。人们不会再对核裂变或碳射线(他也许发错了音)或这一类的废物忙个不停。我记得他说的一件事,因为他说得十分形象。“难题已被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工作,再把难题重新堆到自己面前。”
    我可以看出来他因为辫论变得有些头脑发热。哈罗德不被人喜欢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总是急于显示他如何地见多识广(他的确知道得很多,我不能否认这点,哈罗德是聪慧过人的)。但格兰只说了一句,“时间会说明一切,对吧?”
    所有这些都在大约1个小时以前结束了,我现在在楼上的一间卧室,科亚克躺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多好的狗!它总是那么惬意,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但我得努力不去想太多关于家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总是让我难过得掉下眼泪。我知道有一点听起来比较可怕,但我确实非常想要一个人来帮我温暖被褥。我脑子里甚至连候选人都有了。
    别再想了,法兰妮!
    明天我们要去斯托威顿,我知道斯图不太赞成这个主意。他对那个地方万分恐惧。我非常喜欢斯图,只希望哈罗德能喜欢他一点。哈罗德总是让事情陷入尴尬的境地,但我想他再怎么也没法违背自己的本性。
    格兰决定不带科亚克走。他对这个作法深感愧疚,科亚克觅食不会有任何困难。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除非我们能找着一个带边斗的摩托,即便那样,科亚克也有可能受惊跳出来,死伤于车轮之下。
    无论如何,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备忘:得克萨斯漫游者(一支棒球队)队有个擅长以快球出名的球手,他能投出各种非击手球和其他漂亮的球法。非击手球是很棒的。有一种模拟笑声的喜剧,模拟笑声即在可笑的剧情部分配有人们的笑声录音,这样能让你看得更加投入更加尽兴。你常可以在超市得到冰冻的蛋糕和小饼,你经常是化开后就吃下去。萨拉李草莓奶油蛋糕是我最爱吃的。
    1990年7月7日
    没法写长。骑了一整天车。屁股都麻了,后背也像灌铅一样地沉重。我昨晚又做了同样的噩梦,哈罗德也梦见了那个人,这让他大为不安,因为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做着一个基本上相同的梦。
    斯图说他仍然做着关于内布拉斯加和那个黑人老妇人的梦。她总说他应该在某个时候来看她。斯图认为她住在一个叫赫兰德或赫福德或类似名字的镇上,并说他认为一定能找得着这个地方。哈罗德对此嗤之以鼻,又开始夸夸其谈地讲到,梦是我们清醒的时候不敢想象的事物的弗洛伊德心理表现。我想,斯图是生气了,但他没有发作。我十分害怕他们之间的龃龉会升级成公开的冲突。我希望事情不要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最后,斯图说话了:“那怎么解释你和法兰妮总是作着同样的梦呢?”哈罗德嘟哝了几句出于巧合之类的话就走开了。
    斯图告诉格兰和我,他希望我们在到过斯托威顿之后去内布拉斯加。格兰耸耸肩,答道:“为什么不呢?,我们总得去个地方。
    哈罗德理所当然又在表示反对。混蛋!
    备忘:19世纪早期由于美国驾驶汽车的人过多,汽油一度出现短缺,我们耗尽了大部分的石油资源,阿拉伯人趁机操纵我们。阿拉伯人钱多得都没法花。有一支叫“谁”的摇滚乐队常在现场演出结束的时候砸烂他们的吉它和扩音机,这就是所谓的“摆阔性的挥霍浪费。”
    1990年7月8日
    天已很晚,我也已经很累,但我将尽可能地在上下眼皮合上之前多记下一些东西。哈罗德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完成了他的标记牌(我得说他在整个过程中风度极差)并将它竖在斯托威顿军用仓库前面的草地上。斯图在旁边帮他,对哈罗德刻薄的嘲弄一直保持着平静。
    我已经让自己为失望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不认为斯图在撒谎,我想哈罗德也不会这样认为。所以我十分确信所有的人都死了,但看到的情形仍然深深震憾了我,我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不过,我不是唯一一个受到震惊的人。斯图看到这个地方时,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穿着短袖衬衫,我看得见他满胳膊的鸡皮疙瘩。他的眼睛通常是清澈的蓝色,那一刻却变成了蓝灰色,就像阴天的大海一般。
    他指着三楼说,“那就是我的房间。”
    哈罗德转向他,我可以看出来他又有了他特有的哈罗德式评论,看到斯图的脸色时,他打消了说出来的念头。我想他这一点是非常明智的。
    过了一会儿,哈罗德说:“好了,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你这样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图反驳道,他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但同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这让我十分害怕,因为他平常总是像冰水一样冷静的,这点和哈罗德的难以自控形成鲜明对比。
    “斯图。”格兰刚要发话,斯图就打断了他。
    “为什么要去呢?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它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吗?没有军乐队,没有上等兵,什么都没有,相信我,”他说,“如果他们在这儿的话他们一定会围上来了,我们进到那些房子里时的模样就像一群愚蠢的几内亚猪。”然后,他看着我说,“对不起,法兰妮,我不是有意要那样说话。我想我是过于心烦意乱了。”
    “好啦,我要进去了,”哈罗德说,“谁和我一道?”我能看出来,尽管哈罗德想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他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害怕。
    格兰说他跟着一起进去,斯图说,“你也进去吧,法兰妮。看一看,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我本来想说,我情愿和他一起呆在外面,因为他看上去情况不太好(而且因为我也确实不想进去,你知道),但这会给哈罗德一个借口制造出更多的麻烦,所以我答应了一道进去。
    如果我们——格兰和我——真时斯图的故事还心存怀疑的话,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也会打消一切怀疑的念头。是那种气味让我们彻底相信了斯图的故事。在我们经过任何一个村庄的时候都闻到过这种味儿,有点像烂西红柿的味道。哦,上帝,我又哭了,但人的确是不仅会死而且会烂的,就像……等等
    (稍后)
    在那儿,我痛哭了一场,这是我在同一天里的第二次哭泣,就像故事里爱哭的泪人儿一样。今晚不会再有眼泪了,我保证。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进去了,我想,该是出于一种病态的好奇,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觉,但我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想看看斯图被关押的房间。还不光是气味吓人,还有那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阴冷。有许许多多的花岗岩大理石和真正上等的绝缘材料。楼上2层稍微暖和一点,但往下走却又是那种气味,那种阴冷,就像一个坟墓,让人毛骨悚然。
    这地方还有很重的阴气,就像一间常常闹鬼的房子。我们三个人像绵羊一样挤在一块儿,我很欣慰自己带着那把来福枪,尽管它的口径只有0.22。我们的脚步声不断在四周回响,就像有人在跟踪。我又想到了那个梦,想到了那个盯着看的人。难怪斯图不想和我们一道来。
    我们终于摸索到电梯上了二楼。除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外一无所有……还有几具尸体。三层有点像一家医院,但每一个房间都装有气动门(哈罗德和格兰都说是气动门)和特殊的观察窗。房间和走廊里都是成堆的尸体,但极少有妇女,难道最后他们终于成功地将她们疏送走了?有太多我没法了解的事,但又为什么要去了解呢?
    在主楼梯下面大厅的一头,我们发现有一间屋子的气动门开着。里面有一个死人,但显然不是病人(病人都穿着白色病号服),也一定不是死于流感。他躺在一滩干结的血迹上,看上去死之前还试图爬出去过。还有一把折断的椅子,东西都乱七八糟,像发生过一场搏斗。
    格兰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我想我们最好别对斯图说这间屋子的情况。我猜他一定是差点儿死在这儿。”
    我看着那具蜷缩的尸体,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哈罗德问,他的声音沉闷了许多,哈罗德说话不像发通告那般宏亮的次数寥寥无几,这次算是一次。
    “我想,那个人来这儿是为了杀死斯图尔特,”格兰说,“但斯图却在某种程度上占了上风。”
    “为什么呢?”我问,“如果斯图是有免疫力的话,他们又为什么想杀他呢?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我,两眼比较吓人,像鲐鱼的眼睛一样无神。
    “有没有意义并没有什么关系,法兰妮,”他说,“意义似乎早已和这个地方没有联系,从它的种种现象来看。显然存在一种相信掩盖的心理,他们相信掩盖的执着和疯狂程度不亚于宗教群体对神的信仰。因为,对一些人来说,在造成破坏之后继续加以掩盖才是最为重要的。我想知道,在灾难结束他的生命,为这场屠杀画上句号之前,他们究竟在亚特兰大和圣法兰西斯科杀害了多少有免疫力的人。这个家伙?我很高兴他已经死了。我只替斯图难过,因为他后半辈子都会做有这家伙的噩梦。”
    你知道格兰后来干了什么吗?那个温文尔稚的人上演了可怕的一幕。他走过去开始踢这个死人的脸。哈罗德发出了一声声压抑的嘟哝,就像被踢的人是他自己。随后,格兰收回了他的脚。
    “别1伴随着哈罗德的一声叫喊,格兰又踢了一脚死人的脸,然后转过身来拿手背擦着自己的嘴唇,甚少,他的两眼不再像死鱼那样无神。
    “走吧,”他说,“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斯图是对的,这是个充满死亡的地方。”
    于是我们走了出去,斯图坐在外面,背靠着篱墙下的铁门,我想……继续吧,法兰妮,如果不告诉自己的日记的话,你又能告诉谁呢?我想跑过去,吻他,然后告诉他,我们为没有相信他的话而感到惭愧,为我们过分地描述自己在那场灾难中受的罪而感到惭愧,因为他对自己差点死于别人之手都只字未提。
    亲爱的,天哪,我是爱上他了,我想要不是因为哈罗德,我一定会上去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他。
    不管怎样,(总是“不管怎样”,尽管现在我的手指都发硬了)这时斯图第一次郑重地告诉我们,他想去内布拉斯加,想去验证一下他的梦。他的脸上挂着一副固执而略显尴尬的表情,好像他已经知道又要遭到哈罗德更为傲慢的嘲讽似的,但哈罗德还没从我们的斯托威顿之行中回过神来,所以除了象征性地反对之外并没有说太多。但就连这种象征性地反对也没能持久,因为格兰在这时以一种有所保留的口吻谈到,他在前一天晚上也梦到了那个老太太。
    “当然,有可能只是因为斯图对我们谈过他的梦,”他说着脸有一点发红,“但它与斯图的梦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哈罗德说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斯图插话道,“等等,哈罗德,我有一个主意。”
    他建议我们每人拿出一张纸记下所有能回忆起来的梦的细节,然后作一番对比。这个作法相当客观而科学,所以哈罗德不能怎么抱怨。
    我在前面已经记下了我做的梦,在这儿就不再重复。我写给他们看的纸条保留了关于我父亲的部分,但省略了关于婴儿的部分及他手里一直拿着的衣架。
    比较的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
    哈罗德,斯图和我都梦见了那个黑衣人,就让我暂且这么称呼,斯图和我都看见他穿着披风而且没有清晰的五官——他的脸总是在阴影里。哈罗德的纸上写着他总是站在黑暗的过道里,“像男妓一样召唤着他。”有时,他能看见他的脚和他眼里射出的光——“像黄鼠狼的眼睛”,这是他的描述。
    斯图和格兰关于那个老妇人的梦也非常相似,相似之处几乎难以一言道尽(这似乎是我在“手指发麻”之外又发明的一种可以从简的写法)。无论如何,他们都一致认为她住在内布拉斯加,尽管他们对那个小镇实际的名字没能达成一致——斯图说是赫林福德,格兰说是赫明福德。很相似。而且他们看上去也都坚信一定能找着它。(记好了,我的日记:我猜的是“赫明福德”。)
    格兰说,“这真是非同寻常。”我们似乎有着可靠的心理经历。哈罗德有些表示轻蔑的举动,但他似乎一下子有了太多可供思考的材料。他只同意“我们得去某个地方”这个基本观点。我们在早晨出发了。我有点受惊,有点兴奋,但更多的还是高兴。为能离开斯托威顿这个死亡之地而高兴。我将在脑海中把那位老妇人放在黑衣人之前优先考虑一阵。
    备忘:“稍安勿躁”的意思是不要烦躁不安。“秋毫未犯”是指一样东西完好无损。“高枕无忧”是指你一点都不担心,“爽一把”的意思是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很多人的T恤上写着“鬼话连篇”,事实也的确如此。“水到渠成”是形容凡事进展顺利。“住处”是很老的一个词,现在正代替“房间”“寓所”等词来表示流感侵袭以前你所居住的地方。“我挖到了你的住所”是很酷的一种说法。这些都有些滑稽,是不是?但这就是生活。
    时间是正午12点以后。佩瑞在马克身边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前把马克挪到了荫凉的地方。他的‘知觉时有时无,没知觉的时候大家觉得更为轻松一些。他在后半夜一直都忍着疼痛,但天亮之后他最后再也忍不住了,当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的尖叫会让他们的血液凝固。他们只有站在一边,无助地相互看看。没人想吃午饭。
    “是他的阑尾,”格兰说,“我对此毫不怀疑。”
    “也许我们该试试……对他进行手术,”哈罗德说,他看着格兰,“我不认为你……”
    “我们会害死他的,”格兰平静地说,“你知道这点,哈罗德。即使我们能在不让他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剖开他的肚子,我们也没法辨别阑尾和胰腺,肚子里的内脏可没贴标签,你要知道。更何况我们还没法在手术过程中止住他的血。”
    “可如果我们不给他做手术的话,也就等于害死他。”哈罗德说。
    “你想试试,是吗?”格兰气急败坏地说,“有时我真弄不明白你,哈罗德。”
    “我想你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也没太大用处,”哈罗德说着涨红了脸。
    “停停,别吵了,”斯图说,“你们这样吵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你们打算拿口袋里的大折刀给他剖开肚子,不然手术根本就是不可能进行的。”
    “斯图1法兰妮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怎么啦?”他问,同时耸耸肩,“最近的医院在莫米。我们没法把他送到那儿。我想我们把他抬回到高速公路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你是对的,”格兰小声嘀咕着,不时地拿一只手摸摸自己粗糙的面颊。“对不起,哈罗德,我过于烦躁不安了。我知道这类事情可以发生。噢,对不起,应该是会发生,但我想我只从理论上知道这一点。这与以前坐在研究室是截然不同的。”
    哈罗德不太情愿地接受了道歉,两手深插在兜里走开了,那模样就像一个生气的、发育过于充分的10岁孩子。
    “我们为什么不能挪动他呢?”法兰妮看着斯图和格兰绝望地问。
    “因为他的阑尾现在已经肿大发炎了,”格兰解释道,“如果破裂,会释放出足以杀死10个人的毒素。”
    斯图点点头,“腹膜炎1
    法兰妮的头有些发胀。阑尾炎?现在可算不上什么玻为什么有时你因为胆结石或别的什么病住院时,他们会按照惯例顺便就摘除了你的阑尾呢?她想起她语言学校的一位朋友,大家都叫他比基,他在五六年级之间的暑假就割除了阑尾,他也就在医院住了两三天。从医学上讲,摘除阑尾倒真算不了什么。
    从医学上讲,怀着一个小孩也算不了什么。
    “但如果让他就那么呆着,”她问,“他的阑尾就不会破裂吗?”
    斯图和格兰尴尬地相互看了看,没有答话。
    “那么你们就和哈罗德说的一样糟糕1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们得做些什么,即使是拿一把大折刀来做。你们必须做点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格兰愤怒地问,“为什么不是你自己?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几乎连一本医书都没有1
    “但……你们……不应该是这样的。摘除阑尾不应该是什么大事。”
    “对,在过去是不是什么大事,但现在可是一件大事,”格兰说道,到这时,她已经跌跌撞撞地边哭边跑开了。
    她在3点左右回到住的地方,心里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愧疚,打算道歉一番。但是格兰和斯图都不在营地。哈罗德情绪低落地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佩瑞盘着腿坐在马克身边,拿一块布擦着他脸上的汗。她的脸色苍白而平静。
    “法兰妮1哈罗德叫了她一声,抬起头来,神情振奋了许多。
    “嘿,哈罗德。”她朝着佩瑞走去。“他怎么样了?”
    “睡着了,”佩瑞说,他不是睡着了,就连法兰妮都能看出这点,他是昏迷过去了。
    “其他人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佩瑞?”
    是哈罗德回答了她。他一直跟在她后面,法兰妮可以感觉到他想摸她的头发或拥住她的肩。她不想让他这样做。哈罗德已经开始让她在任何时候都感到别扭了。
    “他们去了孔克尔,想找一家诊所。”
    “他们可以找到一些书籍,”佩瑞补充道,“和一些……一些器械。”她哽咽了一下,嗓子眼发出一丝声响。她继续替马克擦着脸,不时地将布放到盛水的罐头盒里沾上水再拧干。
    “我们非常抱歉,”哈罗德难堪地说,“我们不是故意的,但我们的确非常抱歉。”
    佩瑞抬起眼来,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谢谢你!这不是哪个人的错,当然是除非有上帝在。如果有上帝,那就全都该归咎于他。当我看到他时,我真想狠狠地踢他。”
    她长着一张马脸,身板厚实得像个农民。法兰妮在看到别人长相的缺陷之前总是能先发现它们的优点(就拿哈罗德来说,他的手就生得不错),她注意佩瑞的头发带一点金棕色,比较招人喜爱,她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也显出睿智。佩瑞告诉过他们,她曾在一所大学教人类学,她曾一度活跃于女权、爱滋病患者的平等待遇等一系列政治领域。她从没结过婚。她有一次告诉法兰妮,马克比她想象中的男人还要好,她碰到的其他男人不是过分忽视她就是把她与其他放荡或吸毒的女孩儿混为一谈。她承认,如果外界条件没发生变化和以前一样的话,马克也许同样会成为忽视她的男人们中的一员,但事实是外界条件变化了。他们在奥尔巴尼相遇,当时佩瑞正在那儿和父母一道消夏避暑。简单的交谈之后,他们决定在潜伏于腐尸中的细菌侵袭他们这些流感没能击垮的人之前离开那个城市。
    于是他们动身了。第二天晚上他们成了情人,与其说是出于相互吸引,还不如说是出于近乎绝望的孤独寂寞(这话也许过于刻薄,法兰妮甚至都没把它写进日记里)。他对她很好,佩瑞曾这样告诉过法兰妮,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特别柔和,还带着一种惊讶,就像所有在这个艰难世道中发现了一位出色男人的妇女一样。她爱上了他,而且每天都爱得更深一点。
    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了。
    “很有意思,”她说,“这儿除了斯图和哈罗德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大学毕业生,哈罗德,如果世事如常的话,你也一定会大学毕业。”
    “是的,我想是这样,”哈罗德答道。
    佩瑞转回身去,继续为马克擦去额头上的汗,很轻,很柔,充满爱意。法兰妮不禁想起了他们家《圣经》中的一副黑白画,画面上三位妇女正在为耶稣的尸体作好下葬前的准备——她们拿油和香料在涂抹着他的尸体。
    “法兰妮主修英语,格兰是社会学老师,马克即将拿到美国历史博士学位,哈罗德,你也会学英语,准备当一名作家。我们可以坐下来开一个相当精彩的学术会之类的会议,事实上我们也开过,对不对?”
    “对。”哈罗德表示同意,他一向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现在低得几乎无法听见。
    “自由派艺术教育教会你如何思考——我在某个地方看到过这句话。人们看到的严酷的事实是从属于他们的思想方法的。从学校学到的最大本事莫过于以一种建设性的方式进行演绎和推理。”
    “很好,”哈罗德说,“我赞成。”
    现在,他的手已如愿以偿地放到了法兰妮的肩上。法兰妮没有甩开它,但她确实很不情愿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样不好,”佩瑞愤怒地说,哈罗德吃了一惊,把手从法兰妮肩上撤了下来。她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不好?”他怯怯地问。
    “他快死了1佩瑞叫道,声音不大,但充满了愤怒与无助。“他快死了,因为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大学的宿舍和廉价公寓里学习如何胡侃一气。是的,我可以告诉你新几亚美第印第安人的情况,哈罗德你也可以解释近代英国诗歌的文学手法,但这对我的马克又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我们能有一个来自医科学院的。”法兰妮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了。
    “是的,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个人的话会好一些。我们甚至没有汽车,没有一个农业大学毕业,看过一次兽医给牛或马作手术的人。”她看着他们,深蓝色的眼睛更加深邃,“尽管我很喜欢你们大家,但在这一刻,我宁愿拿你们所有的人去换个医生。你们谁都害怕动他,尽管你们知道不动他会是什么结果,我也一样——我并没有把我自己排除在外。”
    “至少那两个……”法兰妮打住了。她本来想说至少两个男人去找药了,但随即又想到有哈罗德在场,这话产生的效果绝不会好。“至少斯图和格兰去了。这不是件小事,对吧?”
    佩瑞叹口气道:“是的,这算得上一件事。去那儿是斯图的主意,对不对?他是我们中唯一一个最后决定试试做点什么总比束手待毙好的人。”她看着法兰妮,“他告诉过你,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他在一家工厂工作,”法兰妮不加思索地答道,她没注意到哈罗德对她如此迅速地回答上了这个问题已经眉头紧锁,“他向电子计算器里面安装元件。我想你可以称他为电子技术员。”
    “哈1哈罗德苦笑道。
    “他是我们中唯一知道把事情区别开对待的人,”佩瑞说,“他和贝特曼先生所做的也许会害死他,我想是这样。但他因为有人想拯救他而死去总比我们袖手旁观地看着他死去,像看着一条流浪于街头的狗悄然死去要好得多。”
    法兰妮和哈罗德一时无言以对。他们都站在她身后,看着马克苍白平静的脸。过了一会儿,哈罗德又把他那汗涔涔的手放到了法兰妮的肩膀上,这让她想尖叫一声。
    斯图和格兰在3点45分回来了。他们合骑了一辆摩托,摩托车后系着一个装着医疗机械的医生药箱和几本大黑皮书。
    “我们来试试。”斯图就说了这么多。
    佩瑞抬起来。脸色苍白而压抑,声音却非常平静。
    “你来吧,我们都想让你来动这个手术。”她说。
    时间是4点10分。斯图跪在树下摊开的一个橡皮毡上,脸上的汗一股股地流下来,他两眼看上去十分机警而着迷。法兰妮拿着一本书举在他面前,在两张彩页之间根据斯图眼神和点头的示意动作来回地翻着。斯图旁边,格兰拿着一卷白线,脸吓得煞白。他们中间放着一个盛放一尘不染钢制医疗器械的箱子,箱子上已经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在这儿1斯图叫起来。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变得果断而兴奋。两眼眯成了两条线,“这就是那个小玩艺儿,这儿,就在这儿1
    “斯图?”佩瑞问。
    “法兰妮,让我看下一页,快,快1
    “你能弄出来吗?”格兰问,“上帝,你真认为你可以吗?”
    哈罗德已经不在这儿了。他早早地离开了大伙儿,一只手掩着嘴。他在一排小树下站着,背冲着大家站了有一刻钟。现在他转过身来,大而圆的脸上透着希望。
    “我不知道,”斯图说,“但我有可能,极有可能。”
    他盯着法兰妮展示给他的彩页看了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就像猩红的晚宴手套。
    “斯图?”佩瑞又说话了。
    “它是上下自成一体的,”斯图嘀咕着。他的两眼兴奋地闪着光芒。“阑尾。这么点小玩艺儿。它……法兰妮,替我擦擦额头上的汗,上帝,我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谢谢……上帝,我可不想割掉他任何有用的东西……那是他的肠子……上帝!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斯图?”佩瑞又一次开口。
    “给我剪刀,格兰,不是那个,是那把小的。”
    “斯图。”
    他终于看了看她。
    “你不用再试了。”她的声音平静而轻柔。“他已经死了。”
    斯图看着她,眯着的两眼慢慢睁大。
    她点点头,“大概在两分钟之前。但还是得谢谢你,谢谢你做了努力。”
    斯图长时间地盯着她,“你敢肯定?”最后他低声问道。
    她点点头,泪水顺颊而下。
    斯图转过身去背朝着大家,扔掉了手里抓着的小解剖刀,以一种彻底绝望的姿势捂住双眼。格兰站起身来走开去,头也不回,缩着两肩,像挨了一记重击。
    法兰妮伸出胳膊紧紧地拥抱着斯图。
    “怎么会这样,”他说,他反反复复地低声重复着这话,“怎么会这样,全完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已经尽力了,”她说着更紧地抱住了他,生怕他飞走了似的。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又绝望地反复道。
    法兰妮紧紧地抱着他,她在过去三周半时间里的所有想法,她的“最易破碎的混乱”统统都被她置之脑后了。她曾时刻提防着不要流露自己的感觉。和哈罗德的情形已大有千钧一发之势。即使现在,她也没有流露出对斯图的真实感受,没有完完全全地流露出来。她给予他的并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拥抱,而只是幸存者之间相互依存的拥抱。斯图似乎理解了这点。他抬起手也紧紧地抱住了她的两肩,血手印印在了她的卡叽布衬衫上,让她看上去像是在一场不光彩罪行中的同谋。远处某个地方乌鸦在叫唤,近处佩瑞开始哭泣。
    哈罗德·劳德没能理解幸存者之间和情人之间拥抱的差别,他带着越来越明显的怀疑和害怕盯着法兰妮和斯图。过了一会儿,他愤怒地冲向树林,直到晚饭后很久才回来。
    第二天早晨她醒得很早。有人在摇晃她。我睁开眼会发现是格兰或哈罗德,她迷迷糊糊地想。我们要再经历一次,我们要再来一次直到弄对了它,那些不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人……
    但摇她的人是斯图。天已露出一丝鱼肚白,晨雾中清晨就像裹在薄沙当中的亮澄澄的金子。其他人还在睡觉。
    “怎么啦?”她坐起身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又作梦了,”他说,“不是那个老妇人,是另一个……另一个人。黑衣人。我害怕极了,所以我……”
    “别说了,”她打断他,被他脸上的表情吓着了,“请说你真正想说的话。”
    “是佩瑞。佛罗那。佩瑞从格兰的袋子里拿了佛罗那。”
    她屏住了呼吸。
    “噢,上帝,”斯图断断续续地说,“她死了,法兰妮。上帝,这真是一片混乱。”
    她试图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能说出来。
    “我想我得把其他两个人也叫起来,”斯图心不焉地说。他摸着粗糙而长着胡子的两颊。法兰妮还能记起昨天拥抱时它们贴着自己脸颊时的感觉。他转身看着她,满脸疑惑地问,“何时才能结束?”
    她轻轻地说,“我想永远不会结束。”
    他们在晨曦中互相注视了很久。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记]
    我们今晚在代尔岛(纽约)西部驻扎下来,终于上了80-90号高速公路。昨天下午碰见马克和佩瑞(你不认为这是个好听的名字吗?我可认为是这样。)的兴奋劲儿已经或多或少地消退下去了。他们同意加入我们……事实上,是他们在我们之前提出这个建议的。
    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哈罗德会提出这个建议。你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他们带的一些真家伙,包括半自动来福枪(两支)都有一些厌恶(我想格兰也是这样)。但大部分时候,哈罗德总是要说点什么或作出点什么,要知道,他必须让人们意识到他的存在。
    我想我写了无数页关于哈罗德心理的日记,如果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你也就不会了解他了。在他满口大话的外表下,掩藏的却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小男孩。他从没有真正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一部分思想——我想,应该是大一部分——仍然相信总有一天他那些高中时代的同窗会从坟墓里站起来朝他扔弹丸,或者叫他“挨打的劳德”。就像埃米所说的他们过去常干的那样。有时我想我们没有在奥甘奎特走到一起的话,对他来说也许会好一点(对我也一样)。我是他旧日生活的一部分,我曾是他姐姐的好朋友,等等,等等。我和哈罗德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在我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之后,看起来尽管有些奇怪,但我仍愿意挑哈罗德出来做朋友而不是埃米。后者总是对驾着漂亮汽车的男孩和各类奇装异服羡慕不已,是一个(请原谅我对死去的人还说三道四,但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地道的奥甘奎特势利小人,只有一个终年住在小镇上的乡巴佬才会那样。哈罗德虽然有些古怪,但要冷静理智得多,当然是他不集中所有精力做一个挑三拣四令人讨厌的人的时候。但哈罗德一定不会相信竞然有人会认为他是理智的。他的一部分思想非常守旧。他决心背负着他遇到的所有问题,背负到这个不怎么活跃的新世界中来。他最好将所有问题和最爱吃的巧克力棒棒糖一起装到旅行包里。
    唉,哈罗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备忘:吉莱特鹦鹉。“请别挤。”走动的投手常说,“噢……呀1“O.B.卫生棉条由一位妇科医生发明。颠倒星条旗。行尸走肉人的夜晚。唉,后一个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家了。我就此搁笔。
    下午饭时我们对这些天来的噩梦作了长时间的严肃讨论,以至于停下来吃饭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了很多。顺便说一句,我们现在在纽约巴达维亚的北部。
    昨天,哈罗德非常漫不经心地(对他来说是这样)建议我们加大佛罗那的剂量来看看能否打破梦循环,这是他的叫法。我同意了他的建议以免被人看出破绽,但实际上我仍打算把发给我的药藏起来,因为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对腹中“孤独的徘徊者”造成伤害(我希望他是孤独的,我可不敢保证我能受得了双胞胎)。
    关于佛罗那的建议被采用之后,马克作了一番评论。“你们知道,”他说,“这类的事情真不值得考虑太多,第二,我们似乎都把自己想成了摩西或耶和华,好像能听到上帝打来电话。”
    “那个黑衣人并不是从天堂打过电话来,”斯图说,“如果是个投币电话的话,它也是从低得多的地方。”
    “这就是斯图吓唬人的方式。”法兰妮尖声说道。
    “可那是一个很好的解释,”格兰说。我们都看着他,“噢,”他继续道,“如果你从一个理论角度来看,我们就像天地之间连结着的绳上的一个结,对吧?如果还有任何流感幸存者的话,他们也一定会感觉到我们的。”
    这让马克笑得直摇头。我没完全弄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也没说什么。
    “我认为整件事都很可笑,”哈罗德播话道,”你该讲到埃德加悬念和灵魂转世了。”
    他发错了一个音,我纠正了他,他冲我皱眉头,很典型的哈罗德皱眉方式。他可不是那种感激你能指出他的错误的人,唉!
    “当一些有悖常理的事情发生时,”格兰说,“最合适的也是最符合内在逻辑的解释就是神学的解释。这就是为什么心灵感应总是和宗教相联系,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治愈了不少信徒。”
    哈罗德开始小声反对,但格兰继续着。
    “我个人内在的感觉是心灵感应……心灵感应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很少注意到它。很多人排斥这种感应,所以它不常引起人们的注意。”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一个消极因素,法兰妮。你们读过卡姆·斯汤顿关于1958年火车飞机事故研究?最初登在社会学杂志上,后来被新闻杂志到处转载。”
    我们都摇摇头。
    “你们应该看看的,”他说,“卡姆·斯汤顿是被我20年前的学生称作“真正聪明绝顶”的人物——他是一个临床社会学家,热衷于研究超自然的事物。他在深入第一手研究之前就写了许多关于现实和超自然相联系的文章。
    哈罗德对此嗤之以鼻。但斯图和马克却带着微笑倾听,我想我也是。
    “那就告诉我们有关飞机和火车的事吧。”佩瑞说。
    “好的。卡姆·斯汤顿收集了从1925年起关于50多架飞机失事的资料和从1900年起200多起火车事故的资料。他将所有这些资料都输入到一台微机中。作为基础,他将三个因素联系起来考虑“乘坐在这些失事的交通工具中的人;死亡者;交通工具的载客量。”
    “看不出来他想证明什么。”斯图说。
    “等着,他接着又输了第二批数据——这次是没有出事的数量和前一批相等的飞机和火车。”
    马克点点头,“一个主导群体和一个实验群体,看上去很严密。”
    “他得出的事实很简单,但这一事实的内涵却很惊人。在研究了整整16张数据表格之后才得出了如此简单的事实,倒真不是件很光彩的事。”
    “什么事实?”我问。
    “坐满了人的飞机和火车极少出事。”格兰说。
    “简直是胡说八道。”哈罗德大叫。
    “完全不是,”格兰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斯汤顿理论,计算机也帮他证实了这一点。在飞机或火车事故中,这些交通工具的载客量是61%,在没出事的飞机或火车中,载客量约为76%。根据微机数据,大概有15%的差别,这种明显差别的意义是重大的。斯汤顿指出,从数据角度来看,3%的差别就值得引起注意,他是对的。这个差别都有得克萨斯那么大了。斯汤顿得出的结论是人们知道飞机和火车将要出事……他们毫无意识地预感到将来。”
    “萨莉大婶在61号班机从芝加哥飞往圣地亚哥之前患上了严重的胃痛。当这趟班机坠毁在内华达沙漠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嗨,萨莉大婶,肚子痛可真救了你的命。但直到卡姆·斯汤顿调查这次事故之前,没人意识到那趟班机竟然有30个人事先都患上了肚子痛或头痛,或腿上出了点什么毛病,总之,身体在告诉人们的大脑,有什么事会不太正常。”
    “我真不敢相信。”哈罗德说着痛苦地摇摇头。
    “你们知道,”格兰继续说,“在第一次读到卡姆·斯汤顿文章之后约一周,一架大型客机在洛根机场失事,机上的人全都当场死亡。我在事后访问了洛根机场的大型客机办公室。我告诉他们我是曼彻斯特联合领导报的记者,这当然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我说我们在作一项关于失事飞机的调查,问他们能不能告诉我,那架飞机有多少乘客因故没有乘坐。那人看上去吃了一惊,因为他说机组人员也曾谈论过这事。没来的乘客是16人。我问他,从丹佛到波士顿的747飞机缺席乘客的平均数是多少,他回答说是3个。”
    “3个1佩瑞惊叹了一声。
    “对。那人还提到,那趟班机起飞前有15个人取消了订票,平均数字却是8。所以,报纸上讲的洛根空难,94人丧生真应该改成洛根空难,31人幸免。”
    接下来,我们围绕心灵感应谈了很多,远离了我们“梦”的主题,也忘了讨论它究竟是不是上帝的预示。重新提到这事儿的是斯图,他问(在哈罗德满脸厌恶地走开了之后)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都有心灵感应的话,为什么当一个所爱的人死去或我们的家园被狂风卷走时我们不知道呢?”
    “的确有这样的事,”格兰说,“但我得说,它们可不太常见,也不太容易借助微机进行验证。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有一个理论……”
    (他总是有那么多理论吗?)
    “……这个理论和进化论有关。你们知道,人类,或人类祖先以前有尾巴,而且浑身都长满了毛,感官也比现在灵敏得多。为什么现在都没有了呢?快,斯图,这可是你抢先他人一步的机会。”
    “原因嘛,我想和人们现在骑摩托时不用再带风镜和穿风衣一样,有时你会觉得有些东西跟不上你进步的速度,也就是说,你再也不需要它。”
    “一点没错。除非有实际意义,带着心灵感应这种功能又有什么作用呢?你在办公室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感到,你妻子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死于车祸又有什么好处呢?迟早有人会电话通知你,对吧?即使我们以前有这项功能,它在很久以前也已萎缩退化了。它和我们的尾巴和皮毛一样。”
    “这些梦让我感兴趣的一点是,”他继续道,“它们总是预示着将来的某种斗争。我们总是梦见一些关于一个正义主角和他对手的阴暗画面,或与此相反。这情形就像看着一架计划要乘坐的飞机……然后突然肚子开始痛。也许,我们真具有预测未来的本事,一种无拘无束的第四维空间,一种在事发之前供选择的机会。”
    “但我们不知道那些梦的含义。”我说。
    “对,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会知道。我弄不清,一丁点儿的心灵感应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是神圣的;有很多人在不相信上帝存在的情况下享受了很多美妙景色,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相信,尽管这些梦让我们害怕,但它们的确包含一种积极的力量。我不太赞成服用佛罗那。服用它,有点近似于服用一些止痛片止住肚子痛之后再上飞机。”
    备忘:萧条,短缺,福特车能用一加仑汽油在公路上行驶60英里,真是部好车。好了,我搁笔了。如果我不从简记录的话,这本日记在孩子出世之前就会写得像《飘》那样长。
    噢,还有一件事得记住,埃里拉·加里斯,可不能把他给忘了,据说,他可以在梦里预测未来。
    1990年7月16日
    仅两点,都与梦(见两天前的日记)有关。第一,格兰·贝特曼在这两天面色苍白,沉默寡言,今晚我看见他加服了一大片佛罗那。我怀疑他漏服了前两天的两片,结果招致可怕的噩梦。这让我有些担心。我希望我能想办法和他说点什么,但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第二,关于我自己的梦。前天晚上(我们讨论之后的那天晚上)什么梦都没作,睡得像一个不记事的婴儿。昨晚,我第一次梦见了那个老太太。在以前所说的情况之外没什么可补充的,除了一点:她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我想我能明白,为什么斯图可以置哈罗德的嘲讽于不顾而坚持要去内布拉斯加。我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精神很好,想着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位老太太,阿巴盖尔妈妈,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我希望她果真在那儿。(顺便说一句,我很肯定那个镇的名字叫赫明福德。)
    备忘:阿巴盖尔妈妈!
    第47章
    事情一旦发生,就像脱缰的野马。
    7月30日,10时15分左右,他们在路上才走了一个小时。前天晚上下了几场暴雨,路面很滑。他们4人没怎么说话,昨天早上,斯图先后叫醒了法兰妮、哈罗德和格兰告诉他们佩瑞自杀的噩耗后。“他在自责,”法兰妮悲哀地想,“可那不是他的错。”
    她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原因吗,部分是由于他应为放纵自己而遭到谴责,部分是由于她爱他,这是个事实,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她想,她可以说服他,佩瑞的死不是他的错……,可是这样做就不免要向他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她在想,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向他坦露心迹。但万一让哈罗德看出来,就……都大白了……只是时间问题。她想不久非要如此了,管他哈罗德不哈罗德的。她只能隐瞒他这么长时间了。到时候,他非知道不可……,接不接受都在他。她怕哈罗德接受不了。这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他们身上可是带了一大批枪支。
    法兰妮还在左思右想,他们已经转过了一个弯道,看到一辆大拖车翻在了路中央,刚好把路拦腰斩断。昨夜的雨水把这辆拖车的外壳冲刷得闪闪发亮。更让人惊奇的是,路边上还停着三辆旅行小客车和一辆大型救援车。至少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
    法兰妮一惊,来了个急刹车。本田摩托在湿漉漉的地上直打滑,险些将她甩出去。4个人都停住了车,前后脚地在马路上站成一条直线,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活着,他们很是吃惊。
    “都给我下车,”其中一个大个子说。茶色胡子,戴着深色太阳镜。法兰妮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缅因州收税路上,因为超速驾驶曾被一个州警拽下车来。
    “下来就要我们的驾照了。”法兰妮想。但这已经不是一个逮着超速驾驶者就开罚单的州警了。这儿有4个男的,茶色胡子身后还站着3个。其余都是女的。至少有8个。面色惨白,像是受了惊吓,在旅行小客车周围站成一团。
    留茶色胡子的男人带着枪。他身后的男人也都有枪。
    “下车,该死的。”浅茶色胡子说道,他后面的一个人扣响了手中的来福枪,发出一声闷响,划破了早上薄雾缭绕的空气。
    格兰和哈罗德一脸困惑,显得十分紧张。“他们要坐以待毙,”法兰妮越想心越慌。她对自己的处境不是十分明了,但她知道眼前双方的力量对比很不平衡。“4个男的,8个女的,”她在脑中揣度着,然后又拉响警报般大声重复了一遍:“4个男的!8个女的1
    斯图平静地叫了声“哈罗德”。他用眼神暗示哈罗德可以动手了。“斯图,不要……”话未说完,一切便开始了。
    斯图背上挎着杆来福枪。他抖了一下肩膀,枪带从胳膊上滑了下来,枪已经握在了手中。
    茶色胡子暴喝一声:“不准动1又大叫道,“加维!弗吉!罗尼!干掉他们!捉住那个女的1
    哈罗德开始去抓他的枪,一开始忘了枪还捆在套子里。
    格兰·贝特曼还坐在哈罗德后面,怔怔地呆住了。
    “哈罗德1斯图又叫了一声。
    法兰妮开始动手取自己的来福枪。她感到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凝固了,像裹上了粘稠的蜜糖一般令人窒息,感觉再也挣脱不出去了。这时,她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可能会在这里葬身。
    一个女孩叫了一声:“动手1
    法兰妮正要继续用她的来福枪战斗,听到叫声,还是把目光转移到了那个女孩身上。事实上,她已经不是什么女孩了,至少有25岁。淡金色的头发一点也不伏贴,罩在一顶破头盔下,就像绿篱刚刚被剪了枝一样。
    女人们并没有全都动起来;有些快被吓疯了。行动的只有这金发女孩和其他3个女人。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7秒钟之内。
    留着浅茶色胡子的男人一直用枪指着斯图。突然听到那个年轻的金发女孩叫“动手”,他的枪管一颤,缓缓地转向了她,像探测水源的“魔杖”嗅到水一样。子弹紧跟着出膛了,发出了像钢条戳穿硬纸板一样沉闷的声音。斯图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斯图用肘撑着地,开起火来,(双肘着地是怕子弹射在路面上,那辆本田摩托就压在他的一条腿上)。茶色胡子被打得像一个轻歌舞剧演员一样蹦蹦跳跳地下了台。他那件褪了色的方格衬衫被风吹得飘荡起伏的。他手里的自动手枪冲着天空胡乱射开了,那有如钢条戳穿硬纸板的声音连响了4响。最后,他仰面朝天地摔倒在了地上。
    在浅茶色胡子身后站着的那3个男人,有两个一听到金发女孩的叫声便朝四周猛搂扳机。其中一个抱着杆老掉牙的12口径雷明顿双管猎枪。枪托没有支撑着任何物体——他从右边握着枪,悬于右髋骨外——开枪时发出的声响尤如小屋里的霹雳,后座力使枪从他的手中向后弹出,哗喇一声掉在了地上。有一个女人的脸被打中了,开始是血肉模糊,不一会,法兰妮就听到她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人行道上,像是下雨的声音。她现在像是戴着副“鲜血凝铸的面具”,一只未受伤的眼睛透过面具茫然地看着外面。然后,她向前扑倒在路上。那身后的那辆“乡村广潮旅行小客车被霰弹打得像蜂窝一般。车窗布满了白色裂纹,有如一道道瀑布。
    第二个男人转向金发女子,俩人扭作一团。其他3个女孩中,有一个爬着去够掉在地上的那只猎枪。
    第三个男人开始朝法兰妮开枪。法兰妮正跨在摩托车上,双手握着来福枪,呆呆地望着他。他的皮肤是橄榄色的,像是意大利人。她感到子弹从左太阳穴旁嗡地一声掠过。
    哈罗德终于解开了一支枪。他举起枪向那个橄榄肤色的男人射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是15步。哈罗德没打中他。子弹恰巧从橄榄肤色男人头部偏左的位置划过,在粉色汽车拖房的外壳上赫然留下了一个弹孔。橄榄肤色的男人瞪着哈罗德,说:“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婊子养的1
    “不,不要这样1哈罗德放声大叫。他放下了枪并举起了双手。
    橄榄肤色的男人朝哈罗德连开了3枪。枪枪皆失。只有第三枪打得最为接近,最具威慑;子弹擦着哈罗德的“雅马哈”摩托车的排气管而过,发出尖锐的叫声。车倒了,将哈罗德和格兰摔了下来。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20秒。此时,哈罗德和斯图平躺在地上。格兰盘腿坐在路上,仍在四处张望,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绝望中的法兰妮试着朝橄榄肤色的男人开枪,想在他朝哈罗德或斯图开枪之前就结果了他,但她的枪却没响,甚至连枪栓都拉不动,她忘了把保险推到发射位置。金发女子仍在和第二个男人搏斗,刚才去够枪的女人为得到那只掉了的猎枪正在与第三个男人进行殊死搏斗。
    橄榄肤色的男人一边操着纯正的意大利语咒骂着,一边又朝哈罗德瞄准,正在这时,斯图开火了,橄榄肤色的男人的前额一塌,随即像一袋马铃薯一样倒下了。
    现在,又有一个女人加入到夺枪的战斗中。掉了枪的男人试图将她授在一旁。她却把手伸到他的两股之间,抓住牛仔裤的分叉处,用力一攥。法兰妮看到她的背后的三块肌肉暴突出来,一直延伸至前臂和肘部。男人惨叫一声,立即失去了对枪的兴趣。他捂着裆部,弓着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哈罗德匍匐着向枪掉落的位置爬过去,然后抓在了手中。向捂着裆部的男人射击。一连打了三枪,都未打中。
    “真像邦妮和克莱德,”法兰妮想,“上帝啊,遍地都是血1
    金发乱蓬蓬的女孩正在争夺第二个男人扔下的来福枪,她显得力不从心。突然他将枪一松,踢了她一脚,本是踢肚子的,实际上他的靴子只踢到了她的腿。她急速后退,双臂平衡着身体直打转儿,最后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他要开枪了,”法兰妮想,但是,这第二个男人却像一个醉醺醺的大兵一样围着她转圈,突然做了一个向后转的动作,开始朝蜷缩在“乡村广潮旅行小客车一侧的那3个女人扫射。
    “唷,唷,唷!骚女人1这位“绅士”喊到。“唷,唷,唷!浪货1
    其中一个扑倒在地,跌在了旅行小客车和拖车中间的人行道上,像一条被刺伤的鱼。另外两个女人拔腿就跑。斯图朝这个开枪的男人射击,但没打中。第二个男人开枪打一个正在跑动的女人,也未打中。那个女人双手朝天伸着,跌倒在地。另一个跑着跑着,朝左一拐,躲到了拖车后面。
    枪脱了手也没能夺回来的那个男人,仍用手捂着裆部搭在那儿蹒蹒跚跚地兜圈子。一个女人将猎枪指向了他,扣动了双扳机,她双眼紧闭,嘴巴歪着,等待那一声巨响。期待中的巨响落空了。枪里已经没子弹了。她把枪反过来拿着,手握着枪管,高高地抡起枪托砸了下来。没砸中头,只砸到了脖子和右肩相连的部位。男人往后一缩,想就势溜走。拿枪的这个女人,上身穿着一件印有“肯特州立大学”字样的蓝色运动衫,下着一条破烂的牛仔裤,跟在他后面,边走边用枪托砸他。男人还在继续爬着,身下已是血迹斑斑,这个穿“肯特州立大学”运动衫的女人仍不依不饶地用枪托砸他。
    “唷,唷,唷,唷,唷,你们这些婊子1第二个男人吆喝着,瞄准一个已吓得目瞪口呆、嘴里边不住地喃喃自语的中年妇女。枪口距她仅有3英尺;近得几乎一伸手指就能将枪眼堵祝他却没有打中。再拉一次枪栓,可惜子弹打光了。
    哈罗德此时学着电影中警察的样子双手握枪。一扣扳机,击碎了第二个男人的肘部。这个男人扔掉了手中的枪,上窜下跳起来,嘴里发出急促而含混的叫声。在法兰妮听来,这声音有点像兔子罗杰在说“请请请1
    “我打中他了1哈罗德高兴得大叫。“我打中他了!上帝作证,我打中他了1
    法兰妮终于想起她的来福枪上有保险栓。她把保险栓推下的时候,斯图又开了一枪。第二个男人应声倒地,这回捂着的是肚子。
    “天啊,天埃”格兰喃喃自语,他把脸埋在手中,轻轻地抽泣起来。
    哈罗德又放了一枪,第二个男人的身躯颤动了一下,再也不嚎叫了。
    穿“肯特州立大学”运动衫的女人又一次将枪托抡下来,这次它结结实实地落在那个正在爬着的男人头上。发出的声音就像吉姆·赖斯结结实实地击中一个高水平的、劲道十足的快球一样。猎枪的胡桃木枪托已经七零八落了,那个男人的脑袋也一样。
    片刻,一切都归于沉寂。只有阵阵鸟鸣:啾啾……啾啾……啾啾……
    那个穿运动衫的女人横跨在第三个男人的尸体上,突然发出像是原始人庆贺胜利的悠长的呼啸声,这叫声深深地刻入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记忆中。
    金发女子名叫戴安娜·尤尔根斯,来自俄亥俄州的齐尼亚。穿“肯特州立大学”运动衫的那个是苏珊。第三个女人,也就是紧攥着拿猎枪的那个男人裆部的是帕蒂·克罗格,其他两个已不算年轻。最大的一个,戴安娜说叫雪莉·哈米特。另一个她也说不上姓甚名谁,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岁;两天前,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失常了,在阿奇博尔德镇徘徊时被阿尔、加维、弗吉和罗尼俘获。
    9个人下了高速路,在哥伦比亚市西部某处的一间农舍安顿下来,现在他们已越过印第安那州边界。所有人都狼狈不堪,之后几天,法兰妮想,他们从收税路上的拖车旁边下去,穿过一片田野走向农舍时的情景酷似由精神病院资助的学生跟踪一名受观察者进行野外考察。大雨过后,齐腿深的草丛湿漉漉的,很快就打湿了他们的裤子。粉白的蝴蝶,双翅沾着水珠,愈发显得沉重,它们疲惫地扇着翅膀朝他们身上扑过来,转了几圈后又绕着八字飞走了。白云像轻柔的薄纱,蒙着想要破云而出的太阳,微弱的光线漫射在天际之间的薄云之上。尽管有浮云遮住了太阳,天气仍然闷热潮湿,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混杂着乌鸦的絮羽和它们难听的聒噪声。“乌鸦比人还多。”法兰妮头晕目眩地想。会不会我们一不留神,它们就将我们人类全部啄出地球?黑鸟的报复。乌鸦是食肉动物吗?法兰妮非常害怕它们真的是。
    这些荒唐的想法在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却非常顽固,像躲在浮云背后的太阳一样驱之不去,枪战的情景一遍一遍地闪现在她的头脑中:一个女人的脸被猎枪炸开了花;斯图倒下了;当她以为斯图死了时那极度恐慌的一瞬。大叫着“唷,唷,唷,你们这些婊子1的男人被哈罗德击中后声音变得像兔子罗杰;留着茶色胡子的男人开枪时的动静儿像钢条戳穿了硬纸板。苏珊·斯特恩跨在对手的尸体上发出原始人庆祝胜利的叫声,而死人的脑浆,冒着热气,汩汩地从被砸烂的脑壳中流出来。格兰和她并排走着,他那张冷峻削瘦的脸此时却显得心神不定,一缕缕的灰色长发,被风吹得像蝴蝶一样飞舞着,他握着法兰妮的手,不自觉地轻轻地拍个不停。
    “你一定不要受这件事影响,”他说,“这种可怕的事……一定会发生的。最好的办法是人多力量大。你知道,就是说集体。它是所谓的文明世界的中坚力量,是一剂消除无法无天状况的良药。你应当把……类似这样的……事情……当作理所当然的事儿。这只是件孤立的事情。我认为是这样的。我认为这一事实是不言自喻的,是一种社会本质的伦理道德问题,有人可能会这样说。哈!哈1
    他的笑声有一点呜咽。他每说一句,她都应和一声“是的,格兰,”但他似乎没有听到。蝴蝶有时会砰然撞在他们身上,然后又砰地飞走了。快到农舍了。刚才的战斗虽然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她想,这种战斗的场面大概会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格兰一直拍着她的手。她很想让他停下来,但她害怕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会不会哭起来。她可以忍受这种拍打。因为她相信自己不忍看到格兰·贝特曼掉眼泪。
    哈罗德走在斯图一边,那个叫戴安娜·尤尔根斯的金发女子走在另一边。苏珊·斯特恩和帕蒂·克罗格夹着那个不知名的精神失常的女人走着。雪莉·哈米特,就是那个死之前叫得跟兔子罗杰似的男人在很近的距离都没打着的那个女人,走在左边稍远一点儿,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去扑偶而飞过的蝴蝶。这一群人走得很慢,雪莉·哈米特走得更慢。凌乱的灰发飘在脸庞周围,目光呆滞地盯着这个世界,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躲在一个临时藏身的洞穴里怯怯地向外张望。
    哈罗德不安地看着斯图。“我们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是不是,斯图?我们把他们全部干掉了。捏碎了他们的屁股。”
    “我想是的,哈罗德。”
    “老兄,我们必须这样,”哈罗德较认真地说,好像斯图暗示事情可能会走向另一面。“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1
    “他们可能会让你们的脑袋开花,”戴安娜平静地说。“我以前和另外两个人在一起时,他们这伙人突然朝我们开枪。他们从埋伏地点向里奇和戴蒙开枪。打中后,又在他俩的脑袋上各补了一枪。你们必须先干掉他们,否则现在死的就是你们。”
    “否则现在死的就是我们1哈罗德大声对斯图说。
    “一点不假,”斯图说,“不要跟她计较,哈罗德。”
    “真的!让人直冒冷汗1哈罗德说。他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发薪日”牌巧克力,剥包装纸时掉在了地上。他恶狠狠地诅咒着,一把抓起来,两只手握着,像握着一根棒棒糖。
    他们已经到了农舍。哈罗德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下意识地不停地在身上乱摸,以确信自己没有受伤。他直感到恶心,不敢低头看裆部。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在拖车背后的“热闹的庆典活动”达到高xdx潮后不久就尿湿了裤子。
    他们把早餐和午餐合在一块了,吃饭时,戴安娜和苏珊只是随便吃了点儿,大部分时间都在闲聊。帕蒂·克罗格,17岁的美人也只是吃了几口。不知姓名的女人蜷缩在厨房最远的角落里。雪莉·哈米特坐在餐桌旁,一边啃着全麦饼干,一边自言自语。
    戴安娜是在里奇和戴蒙的陪同下离开齐尼亚的。除了他们三个,流感过后的齐尼亚还有多少人活着?她只见过三个:一位年长的老人、一名妇女和一个小女孩。戴安娜和她的朋友们邀请他们一道离开,但老人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己走,说了些“沙漠中有麻烦”之类的话。
    到了7月8日,戴安娜、里奇和戴蒙开始受到噩梦的折磨。梦境令人毛骨悚然。里奇已经开始相信梦中的魔鬼真的存在,就生活在加利福尼亚。而且,他认为这个“魔鬼”,如果是男的,一定就是那三个人在沙漠中遇到的麻烦事。戴安娜和戴蒙开始为里奇的健康状况担忧。里奇称梦中的魔鬼是个“惯犯”,并说他正在集结一支“惯犯大军”。还说这支军队将很快横扫西部,要征服每一个幸存者,从美国继而扩展到世界各地。戴安娜和戴蒙私下里商议,能否在某个晚上悄悄地离开里奇,并且开始相信,他们之所以也做这样的梦是受里奇强大的幻觉的影响。
    到了威廉斯镇,他们在高速路上转过一个弯道后,发现一辆大型自动倾卸车横躺在路中央。旁边停着一辆旅行小客车和一辆救援车。
    “我猜一定又是撞车了。”戴安娜边说边用手指紧张地将全麦饼干碾碎。
    她们跨下摩托车,正想推着它绕过自动倾卸车,突然有四个“惯犯”——用里奇的话说——从沟里窜了出来。杀掉里奇和戴蒙后,捉住了戴安娜。她是第四个被投入这个他们称作“动物园”或“闺房”的地方。那个一直在喃喃自语的雪莉·哈米特就是其中一个,她当时还正常,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弓虽.女干、鸡奸并被迫与那四个家伙扣交。“有一次,”戴安娜说,“一个家伙把她带入灌木丛中用带刺的铁丝网擦她的屁股,害得她直肠流了三天血。”
    “耶稣基督,”斯图说。“那个人是谁?”
    苏珊·斯特恩说:“就是拿猎枪的那个,后来被我敲碎了脑袋,我真希望他现在在这儿,就躺在地板上,可以让我再来一遍。”
    至于那个留茶色胡子、戴太阳眼镜的男人,她们只知道他是个医生。他和弗吉曾是特遣部队成员,在流感爆发时被派往阿克伦。他们的工作是“与媒体协调”,这是军方对“新闻封杀”的委婉说法。这项工作干顺手后,他们又转入“民众管制”工作,这又是军方对朝四散奔逃的“战利品”开枪射击或将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战利品”绞死的委婉说法。到了6月27日,医生告诉她们,已经无法和指挥系统联系上了。许多人病得不能再去巡逻了,那时,也无所谓了,因为阿克伦的居民虚弱得看不了也写不了新闻了,更不用说打劫银行和珠宝店了。
    时间到了6月30日,这支特遣部队已经是名存实亡——队员们有的死了,有的奄奄一息,剩下的都作鸟兽散。医生和弗吉成了两个散兵游勇,实际上,他们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干起了“动物园饲养员”的勾当。加维7月1日加入到他们中间,罗尼是7月3日来的。到那时,他们的特殊小型俱乐部就不接纳新成员了。
    “过不了多久你们的人数就会超过他们。”格兰说。
    雪莉·哈米特出人意料地接过了话茬。
    “吃药,”她说,她那双酷似被捉住的老鼠的眼睛透过灰白的刘海发穗盯着他们,“早上起床吃一粒,晚上睡觉吃一粒,起床和睡觉的时候。”她的声音渐弱,后来就几乎听不到了。又开始了喃喃自语。
    苏珊·斯特恩顺着故事的线索接着说下去。她和雷切尔·卡姆蒂,就是她们中死掉的那个,于7月17日在哥伦比亚市郊外被俘获。当时,这帮人组成一个车队正在巡游,有两辆旅行小客车和一辆救援车。救援车随时可以移开挡道的破汽车,还能在高速路上设置路障。医生腰间别着一个大口袋,里面盛着睡前服用的大剂量安眠药、出行用的镇定剂还有休息时的红药片。
    “早上一起床,先被弓虽.女干两三次,然后等着医生拿出药丸,”苏珊轻描淡写地说。“我指的是白天用的药丸。这样到了第三天,我的……,当然,你们知道,我的荫.道已经磨伤了,任何一种正常的性交都疼痛难忍。我希望是罗尼,他想要的就是吹喇叭。但一吃过药,你就会安静下来。不是想睡觉,就是安静。置身于这些蓝色药片的包围之中,你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想坐在那儿,两只手放在膝盖间的裙褶上,看着眼前的景物晃来晃去,或者是两只手放在膝盖间的裙褶上坐着,看着他们用救援车将什么东西从路上移开。有一天,加维气疯了,因为有一个女孩,至多不会超过12岁,她不能做……,嗯,我不想告诉你们。反正糟透了。加维一怒之下把她的脑袋削了下来。我甚至没有感觉。我只是……安静。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你几乎不再想逃跑的事了。你所想的莫过于那些蓝色药片,可比逃跑的吸引力大多了。”
    戴安娜和帕蒂·克罗格不住地点头。
    帕蒂说,他们似乎是把人数限定到了8个。7月22号那天他们杀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这是他们所杀的第50个男人),把她捉回来后,就把一名在“动物园”里圈了一个多星期的老妇处决了。在阿奇博尔德镇附近擒住那个无名氏之后,又杀了一个16岁的斜眼姑娘。“医生习惯以此作为笑谈,”帕蒂说。“他曾说,‘我不从梯子下穿行,不踩黑猫脚印,不会让13个人与我结伴同游。’”
    他们在29号那天头一次看到斯图和其他人。“动物园”安扎在离州边界不远的一个露营区内,斯图他们四个恰巧路过那儿。
    “加维对你很感兴趣。”苏珊说,并朝法兰妮点了点头。法兰妮浑身一颤。
    戴安娜凑近他们,轻声慢语地说。“而且,他们已经弄清楚,你将要取代哪一个。”她朝雪莉·哈米特微微甩了甩头,几乎察觉不到,雪莉还在那儿一边嚼饼干一边喃喃自语。
    “可怜的女人。”法兰妮说。
    “戴安娜判定,你们几个可能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帕蒂说,“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因为你们那边有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她和海伦·罗热都看到了。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而且医生又采用了那套过于自信的小伎俩,就是将旅行小客车掀翻在路上的办法。医生扮作某种政府官员的模样,这样,他所遇到的每一群人中的男人——当有男人的时候——就会乖乖地投降,然后就吃了枪子。这种惯用伎俩一直都屡试不爽。”
    “那天早晨,戴安娜让我们把药藏在手里,”苏珊接着说了下去。“他们一向不怎么注意我们是否真的吃了,而且我们也清楚,那天早晨他们一直忙着将旅行大客车拖到路上,再弄翻它。我们没告诉任何人。知情的只有戴安娜、帕蒂和海伦·罗热……其中一个已被罗尼在那儿从背后打死了,当然,还有我。海伦说,‘如果他们发觉我们试图把药吐到手里,会杀了我们的。’而戴安娜说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杀了我们的,或早或晚,幸运的话也许早点儿,我们当然知道这是真的。所以我们就这样干了。”
    “我把药在嘴里含了很长时间,”帕蒂说,“快要溶化时才找机会吐了出来。”她看着戴安娜,“我想海伦当时可能是不得已咽了下去。我想这是她动作太慢的原因。”
    戴安娜点点头。她不假掩饰地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斯图,弄得法兰妮浑身不自在。“大块头,要不是你觉得不对劲儿的话,他们的办法就得逞了。”
    “醒悟得还不够早,看起来像是这样,”斯图说,“下次,我会早点儿醒悟的。”他站了起来,走到窗户,向外张望。“你知道,让我感到吃惊的还有,”他说,“我们当时是多么明智。”
    法兰妮不那么在意戴安娜盯着他的火辣辣的目光了,“别的不说,她比我漂亮多了,”法兰妮想。“而且,我怀疑她是不是怀孕了。”
    “这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世界,大块头,”戴安娜说,“不醒悟就得死。”
    斯图转身看着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她,法兰妮感到一阵妒意。“我等得太久了,”她想,“上帝啊,我一直想这样,我等得太久了。”
    她忽地瞥见哈罗德正在暗暗地笑,一只手捂着嘴。似乎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她突然觉得自己最好是站起来,漫不经心地从哈罗德身边走过,将他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指甲上。
    “决不,哈罗德1她真想大叫。“决不1
    “决不?”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日记]
    1990年7月19日
    啊,上帝。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书里是刚开始就结束了,而且有些事至少还会发生转机,但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就要没完没了,像一部肥皂剧,总也到不了头。也许我应该澄清事实,冒一次险,但我担心他俩之间会出什么事,而且……。你不能用“而且”来结束一句话,因为我不敢在这个联接词后写下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亲爱的日记,即使写下来会非常令人不快,我也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甚至不愿去想它。
    格兰和斯图潜入市区(今晚可能是俄亥俄州的吉拉德),在垃圾堆附近搜寻一些吃的东西,希望是些浓缩食品和干冻蔬菜之类的。他们没费多大劲儿就捎回了一些食物,浓缩食品味道还真不错,但对我来说,干冻食品都是一个味——像干鸡屎。你有没有过拿干鸡屎作比较的时候?没什么,有些事只能写在日记里,哈-哈。
    他们问我和哈罗德想不想去,即使他们没了我什么都做不成,我也不想去了,骑了一天的摩托车,已经够受的了,哈罗德也说不想去,他说要去弄点儿水来烧烧。说着,似乎已经在制定计划了。很抱歉将他说得这么诡计多端,但事实本身如此,他亦然。
    [此注:我们这些人都出奇地讨厌喝烧开的水,其味道平淡而且完全不含氧,但马克和格兰却说工厂什么的停产时间还不够长,溪水和河水尚未自洁,特别是在东北地区(他们称之为锈化地带)的工厂里,因此我们要统统煮过才放心。我们所有人一直企盼着早晚能够找到一大批瓶装矿泉水,本来已经找到——哈罗德也这样说——但大部分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斯图认为,大多数人一定是以为喝自来水得的病,在病发之前喝掉了大量的矿泉水。]
    马克和佩瑞去了什么地方,说是去找草莓来丰富我们的菜谱,也许还作了别的什么事——他们对此讳莫如深,只说他们干得很好,我想——所以我先拾柴生火,然后举着一根柴火去找哈罗德的水罐……很快,他就带着一个水罐回来了(很显然,他在溪水里泡的时间不短,洗了一个澡,还把头洗了。)他将水罐挂在火堆上面的什么东西上,然后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俩坐在一截木头上,谈天说地,他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我,试图吻我。我说是试图,但他现在真的就继续下去了,我非常吃惊。随后,我挣脱开他——回头看看,简直是出闹剧。我现在还感到恼火——从圆木上向后仰着跌了过去。这下儿不仅把外衣背后弄皱了,而且还擦破了一大块皮。我发出一声尖叫。如此这般唠唠叨叨地重复过去的事,太频繁了,就像我和杰西外出走在大堤上时,我总是咬嘴唇……太频繁了,就像是这样,只图好受一点儿。
    哈罗德马上就单膝跪在我身边,问我还好吗,脸赫然红到发根。哈罗德有时竭力显得那么冷若冰霜,那么矫揉造作——在我看来,他像是一个灵感枯竭、激情疲惫的青年作家,一直在寻求西海岸独特的“沉闷咖啡馆”,在那里,他可以耗费一整天的光景,一边吸着廉价的白葡萄酒——这种酒虽低级但包装很好,一边谈论着萨特,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沉浸在未成熟的种种幻想之中。或许我就这样想。这种人星期六一大早的幻想大都是:卡斯提亚船长的蒂龙动力、电影《黑暗通道》中的汉弗莱·鲍嘉。有压力时,他性格的这一面总像是要渐露端倪,可能因为他把这种情绪像管孩子一样地克制住了,我也不知道。不论如何,当他退化成博吉,他只会令我联想到在伍迪·艾伦执导的电影中《山姆,再来一次》中扮演博吉的那家伙。
    所以,当他跪在我身边,问我“还好吧,宝贝”时,我就开始格格直笑。言归正传吧!这不只是因为当时的情景可笑,你知道。如果仅此而已,我还是能够忍住的。不,让我歇斯底里的原因太多了。做噩梦,担心孩子,怎么处理我对斯图的感情,日复一日的旅行,紧张,痛苦,失去双亲,事事出现柳暗花明的转机……开始只是格格地傻笑来渲泻这种情感,后来就演变为歇斯底里的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事这么可笑?”哈罗德问,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猜想是用那种可怕的正义之声说的,但在那时,我已不再想哈罗德了,脑子里闪现出唐老鸭的这种疯狂模样。唐老鸭一摇一摆地穿过西方文明的废墟,生气地嘎嘎直叫:“什么事这么可笑,啊?什么事这么可笑?什么事他妈的这么可笑?我将脸埋在手中,笑了哭,哭了又笑,直到哈罗德以为我完全崩溃了。
    过了一会,我强忍住不哭了。我擦干眼泪,想让哈罗德看看我的脸是不是擦得很花。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害怕他会把此当成一种过份亲昵的行为。活着、自由,法兰妮的追求,哦-嗬,没那么可笑。
    “法兰妮”,哈罗德说,“我觉得这难以启齿。”
    “那你最好还是别说了。”我说。
    “我身不由己,”他回答,我开始明白他不愿让我回答不,除非对他明说。“法兰妮,”他说,“我爱你。”
    我想,许久已来我就明白他对我的感情就是这样赤裸裸,如果他只是想同我睡觉,那就简单了。爱情比作爱更危险,而我也左右为难。怎么对哈罗德说“不”?我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管他是谁,我都要说。
    “哈罗德,我不爱你。”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脸气炸了。“是他,对不对?”他说着,脸扭曲得非常难看。“是斯图·雷德曼,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我一直都不能控制它——我想是我妈妈遗传给我的。我以女人特有的方式把要向哈罗德发的脾气压下去,但我仍能感觉到它紧紧地绷住了弦。
    “我知道。”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还有点儿自顾自怜的味道。“好吧,我知道了。我们遇到他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不想让他和我们一起走,因为那时我就知道。而且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想要你!你只能是我的1
    “就像给了你一双新鞋,对吧,哈罗德?”
    他没有回答,可能意识到了自己走得太远了。我费了点劲儿回忆那一天:哈罗德见到斯图的瞬间反应,就像一只先来的狗,当一只新的、一只陌生的狗来到它窝里时的反应一样。侵入了它的领地。我仿佛可以看到哈罗德颈背上的狗毛都竖起来了。我明白斯图所说的话,是为了将我们从狗堆儿里拿出,重新放回人堆儿里。这难道不是其真实意图所在吗?我们目前正处于这种纠缠不清的争斗中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苦苦挣扎又要维护面子呢?
    “我不属于任何人,哈罗德。”我说。
    他嘴里叽叽咕咕了几句。
    “什么?”
    “我说,你应该纠正一下你的看法了。”
    我脑中反应出一种尖锐的反驳方式,但我没说出来。哈罗德的眼睛望着远方,面无表情。他说:“我以前见过那家伙。你最好相信这一点,法兰妮。他是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却是那种坐在教室里用唾沫沾湿纸团到处乱扔的人,还向人群中飞纸鸟,因为他知道老师至少能给他个C的成绩,所以他可以一向这样玩玩闹闹。这种人只和最漂亮的啦啦队长约会。当英文教师让你朗读你的全班最棒的作文时,这种人就放屁。”
    “是的,我了解像他这样的混蛋。祝你好运,法兰妮。”
    说完,他就走了。这并不意味着他打算壮烈而轻蔑地退场,对此我相当有把握。这更像是他曾做过某种神秘的梦,是我将它击碎——梦中的一切已物是人非,而现实却是不曾真的拥有什么。他让我感到恐惧,真的,因为当他离开时并没有装作无所谓的冷言冷语愤世疾俗,而是真的愤世疾俗,不是无所谓的,而是像刀刃一样锐利伤人。他受到了打击。啊,哈罗德永远不会明白,他的脑袋瓜已经开始转了一点弯儿,他终于明白无论他作什么,这个世界还将原地不动。他将挫折藏于心间,那情形尤如海盗聚积财宝……
    好吧。现在大家回来了,吃过晚饭,过足烟瘾,拿出了佛罗那(我放到口袋里,没让它在胃里溶解),大家安顿下来。哈罗德和我刚刚经历了痛苦的交锋,我的感觉是什么事都没有真正解决,只是他正在观察斯图和我,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此举令我作呕,一股无名之火促使我将这一切写了下来。他有什么权利监视我们?他有什么权利把我们的悲惨处境弄得更加复杂?
    备注:对不起,日记。这绝对是我当时的心情。我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当法兰妮走近斯图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他用鞋后跟在地上踩出一个小圆坑,当作烟灰碟。他面朝西方,那里的太阳就要下山了。云朵绽裂,好让那一轮红日露出个头儿来。遇见那四个女人,并让她们加入进来不过是昨天的事,但似乎已经很久远了。他们没费多少劲从沟里拖出一辆旅行大轿车,载上他们的摩托车,结成一支旅行队,缓缓沿着收费路向西而行。
    香烟的味道让她想起了父亲和父亲的烟斗。跟回忆一起涌上来的是忧伤,化作了缕缕乡愁。爸爸,没有你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斯图环顾四周时看到了她。“法兰妮,”他由衷高兴地说,“你好吗?”
    她耸了耸肩,“还行。”
    “想一起坐在石头上看日落吗?”
    她坐到了斯图身边,心跳顿时加快了。说到底,还有别的理由让她来到这儿么?她知道他离开营地的路径,也知道哈罗德和格兰还有其他两个姑娘一道前往布赖顿市,要找一架民用电台(这次是格兰的主意,而非哈罗德的)。帕蒂·克罗格回到了营地,正在照料那两个患战斗疲劳症的病人。雪莉·哈米特有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的迹象,但今天一早,她又把大家吵醒了,困为她在梦中发出了尖叫,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做出避开打击的样子。另一个女人,就是无名无姓的那个好像正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她坐着。即使饱了还要吃。她会装着大小便的样子。也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她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真正活跃起来。即使服用了很大剂量的佛罗那,也经常呻吟,有时还尖叫。法兰妮想,自己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正梦到了什么。
    “像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是不是?”她说。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比我们想象的要远。那位老妇人已不在内布拉斯加州了。”
    “我知道……”她刚起了个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小姐,你一直都没有吃药。”
    “我的秘密保不住了。”她说着,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不光我们这样,”斯图说,“下午,和戴安娜聊天的时候(一听到他叫她的名字那么亲密,就勾起了她内心的嫉妒与恐惧之情),她说她和苏珊也都不愿意吃。”
    法兰妮点了点头。“为什么停下来了?他们没给你吃药吗……在那地方?”
    他在土制烟灰碟里敲了敲烟灰。“晚上只是柔和的镇静剂。他们用不着迷倒我。他们看得很牢。我是三天前开始不吃药的,因为我觉得……不需要了。”他思忖片刻,又接着说了下去。“格兰和哈罗德要去找架民用电台,真是个好主意。民用电台有什么用呢?是为了让你保持联系。我一个叫托尼·莱姆斯特的战友回到了阿内特,他的侦察机里有一架电台。了不起的小玩意儿。你可以用它和别人通话,如果你遇上麻烦,还能呼救。这些梦想,好像在你的脑袋里已经装了一架电台,只是不能发报,只能接收。”
    “也许我们正在发报。”法兰妮平静地说。
    他看着她,神色惊愕。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片刻。太阳露出头来,像是要赶着在沉没到地平线之前道一声再见。法兰妮能够理解,为什么原始人那么崇拜太阳。因为日复一日,整个国家更加空空荡荡,巨大的沉寂使她的脑海中映出的是太阳——月亮——也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开始变得好像更庞大、更重要。也更加人格化。
    “不管怎样,我没再吃药,”斯图说,“昨晚,我又梦到了那个黑衣人。情况糟透了。他正在沙漠边缘的某个地方站住了脚。我想是在拉斯维加斯。法兰妮……我想他正在将人们钉在十字架上。是那些他觉得碍手碍脚的人。”
    “他在干什么?”
    “那就是我所梦到的。沿着15号公路布满了一排排用车库横梁和电线杆搭成的十字架。人们正悬在上面。”
    “不过是个梦。”她故作轻松地说。
    “也许吧。”他吸了口烟,望着西方血染的云霞。“但另外两个晚上,也就是我们忙于应付那几个劫持妇女的疯子之前的晚上,我梦见了她——那个我们称之为阿巴盖尔妈妈的女人。她正坐在运货卡车的驾驶室里,车子停在76号高速公路边上。我站在地上,一只胳膊拄在车窗上,正在跟她说话,自然地就像我正在和你说话一样。她说,‘斯图尔特,你还可以带着他们走得快点儿;像我这样的老太婆都做得来,你这个得克萨斯大块头更没问题了。’”斯图笑了笑,扔掉烟头,用鞋后跟碾了一下。想到前途渺茫,就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样,他伸出一支胳膊揽住了法兰妮的肩。
    “他们要去克罗拉多州,”她说。
    “噢,是的,我想是的。”
    “那……那么是戴安娜还是苏珊也梦到过她?”
    “她们全都梦见过。昨天晚上,苏珊梦到了十字架。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跟着那个老太太了。”
    斯图点了点头。“有20人,或许更多。你知道,我们每天都要转移一批人。他们就蹲在那儿,等着我们经过。但我想,他们都害怕我们,而她……于是他们就会投奔她。他们迟早会来的。”
    “或者去投靠另一个。”法兰妮说。
    斯图点点头。“是的,或是投靠他。法兰妮你为什么不再吃佛罗那了呢?”
    她颤抖着哀叹了一声,思忖着是否应该告诉他。她想告诉他真相,又怕看到他的反应。
    “女人要做的事没数儿。”她最后说道。
    “是的,”他随声附和着,“但也许总有办法摸透她们在想些什么。”
    “什么……”她刚一开口,他就用一个热吻堵上了她的嘴。
    他们并排躺在草坪上,沐浴着最后一抹晚霞。当火红和冷紫这两种暮色交织时,火红渐渐淡褪,冷紫愈来愈浓,现在,法兰妮可以看到繁星透过最后一抹晚霞眨着眼睛。明天是个旅行的好天气。运气好的话,他们可能会走上那条横穿印第安那州的大道。
    斯图懒懒地拍打着胸口上盘旋的蚊子。他的衬衫挂在不远的一株小树上。法兰妮还穿着衬衫,只是钮扣解开了。乳防胀顶着衣服,她想:“我开始发胖了,现在只是那么一点,但已经是明显的了……至少我觉得是。”
    “我一直想得到你,”斯图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她。“我想你知道。”
    “我不想跟哈罗德惹麻烦,”她说,“还有别的事……”
    “哈罗德有他自己的路,”斯图说,“如果能坚强起来,他倒是具备了成为出色男人的内在潜质。你爱他,是不是?”
    “这个字眼不确切。英文中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对哈罗德的感觉。”
    “你对我的感觉如何?”
    她望着他,发现自己不能说出她爱他,尽管她想说,却不能马上说出口。
    “不,”他说,似乎她已经反驳了他,“我只是希望把事情搞清楚。我猜想你同样不想让哈罗德知道你对他的感觉。对不对?”
    “是的。”她感激地回答道。
    “这是一样的。如果我们守口如瓶,这事就可能不了了之。我看到过他盯着帕蒂的样子。他俩年纪相当。”
    “我不知道……”
    “你感觉欠他的情,是不是?”
    “我想是。奥甘奎特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而且……”
    “那是运气,没有别的,法兰妮。你不要让一个人将你牢牢地拴在纯属运气的什么事上。”
    “我想是。”
    “我猜你爱我,”他说。“我从不轻易说这话。”
    “我也想我爱你,但还有别的事……”
    “那个我知道。”
    “你刚问我为什么不吃药。”她扯了扯衣服,不敢看他。她感到嘴唇异常干涩。“我想可能对孩子不好,”她小声说。
    “对……”他不说了。然后他紧紧地抓住她,让她脸对着他。“你怀孕了?”
    她点点头。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有。”
    “哈罗德。哈罗德知道吗?”
    “除了你没别人。”
    “真该死,”他说。他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她的面孔,把她吓坏了。她想过会有两种结局:他可能会即刻弃她而去(如果他发现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就会像杰西一样毫不迟疑地离开)或者会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别担心,他会应付一切。她从未料想会出现这样令人胆战心惊的近距离凝视,她不觉回忆起那晚她在花园里将这一切告诉她父亲时的情景。她真希望作爱前就告诉斯图她怀孕的事儿。也许那样他们根本什么都不会做,至少他不会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欺骗了,而她……老话儿怎么说的?乱搞的女人。他是不是也正在这么想?她什么都不能说。
    “斯图?”她颤颤惊惊地说。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
    “1月份,”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他抱着她,让她知道一切都好,不用再说什么了。他没有说让她不要担心,他会应付一切之类的话,只是又跟她作了一次爱,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快乐过。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哈罗德,他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仿佛就是那黑衣人,他站在灌木丛中,看着他们。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法兰妮达到高xdx潮,快乐地呻吟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向下斜着,眯成了一条缝。
    他们完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哈罗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记]
    1990年8月1日
    昨晚没记一个字,太兴奋,太幸福了。斯图和我都是。
    他也认为我最好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守我的秘密,希望一直到我们安下家来。希望是去科罗拉多州,那儿很适合我。今晚我感觉就是到月亮山上去安家也不错。我听起来像个昏头昏脑的女学生?好……如果一个女人在她的日记里都不能像个女学生,那她还能在哪儿像呢?
    除了保守秘密的事,我还必须提到另外一件事。我的“本能”使我不得不这样做。真有这样的事吗?我想是的。也许是激素的原因。几个星期以来,我再也没有自私心理,但很难区分这是怀孕引起的变化还是突然降临这个世界的大灾难引起的变化。但总有某种嫉妒的感情(“嫉妒”真不是一个确切的字眼儿,但却是今晚我能想到最贴切的词),这种感情使你向这个小团体的核心更近了一小步,并且必须维持你在那儿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服用佛罗那比做噩梦似乎更冒险,尽管理智使我相信,佛罗那压根儿伤及不到我的孩子。而且我猜想嫉妒之情也是我对斯图·雷德曼爱的一部分。我感觉我正在恋爱,如同吃饭一样,是为了两个人。
    我需要睡眠,不管会做什么样的梦。我们始终都没能像希望的那样开车横穿印第安那——在埃尔克哈特市的高速公路入口处我们遇上了一次可怕的交通堵塞,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大部分车辆是军车。那儿有士兵死了。格兰、苏珊、戴安娜和斯图带上了他们能够找到的尽可能多的武器——24支来福枪、一些手雷,还有——是的,伙计们,这是真的——一只火箭发射器。现在我写日记的当儿,哈罗德和斯图正在数那只火箭发射器里的火箭个数,共有十七八枚。上帝保佑他们别把自己给报销了。
    说起哈罗德,亲爱的日记,我要告诉你他没有怀疑任何事(听起来像老贝特·戴维斯电影中的台词,是不是)。当我们赶上阿巴盖尔妈妈的队伍时,我想他一定会得知的;无论会发生什么,再隐瞒下去都不太好。
    今天,我从未看到过他这么欢快,这么喜悦。他的嘴咧得真大,让我觉得他的脸都快要乐开花了!正是他建议斯图帮他弄那只危险的火箭发射器的,而且——
    他们现在回来了。下次再写吧。
    法兰妮沉沉地睡去,连梦都没有做。其他人也都睡了,除了哈罗德,尽管他一整天都笑个不停,现在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有时他感觉自己笑得脸都要从中间裂开,脑浆都要溢出来了。
    他站在那儿,低头凝视着她,倾听着夏夜蟋蟀的低鸣。“现在正是狗日,”他想。狗日,在韦氏字典中是指7月25日至8月28日的这段时间。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据说这一时间疯狗似乎大行其道。他看着法兰妮,她睡得是那样的香甜,她把衬衫当作枕头。小包就放在身边。
    凡人皆有得意日,法兰妮。
    他跪下时,膝盖一弯,枪发出了点儿声响,他稳住身形,好在没人醒来。他解开包上的扣,松开系带,伸手到里面摸。他用一支微型手电筒照着包里面的东西。这时,法兰妮从沉沉的睡梦中低哼了几声,挪动了一下身子,哈罗德屏住呼吸。在包的最底部,在三件干净衣服和一本袖珍交通地图每下他发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用螺旋丝装订的笔记本。他抽出了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用电筒照在法兰妮写的密密麻麻、却又极为清晰的字迹上:
    “1990年7月6日——经过一番劝说,贝特曼同意跟我们一起走……”
    哈罗德合上本子,带上它爬回了睡袋。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一个朋友不多,敌人不少的小男孩,他短暂而美好童年只维持到3岁左右,从那之后,他一直是个又胖又丑的笑料;一个多多少少不受父母重视的小男孩——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埃米身上,她开始了竞选大西洋城美国小姐的漫长跋涉——一个把书本当作慰籍的小男孩;一个从未放弃被选拔到棒球队,也念念不忘当学校童子军队员,成为大个子约翰·西尔弗或是机智勇敢、力大无穷的人或是菲利普·肯特的小男孩……;一个深夜里偷偷打着电筒看书,仿佛已成为了那些人,兴奋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闻不到自己的屁味的小男孩;这个男孩现在带着法兰妮的日记和手电筒爬到了睡袋底部。
    当他将一束光线射到笔记本的封面抬头时,竟有一阵慌乱。过了一会儿,残存的理智呼唤着:哈罗德!住手!这声音是如此强烈,以致他觉得脚后跟都在震颤。他几乎动不了了。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想通了,可以就此收手,可以把日记放回原处,可以向她坦白,也可以在某些可怕的、不可挽回的情况发生前由他们去了。他可以拿开这杯苦酒,把酒从杯中倒掉,然后再斟满这个世界为他准备的任何东西。哈罗德,放弃它吧,这种正义之声乞求道,但或许这已经太晚了。
    16岁时,他已经放弃了巴勒斯、史蒂文森和罗伯特·霍华德,热衷于其他幻想,那种既爱得轰轰烈烈又恨得如火如荼的幻想——并非火箭和海盗,而是穿着透明丝质睡衣的姑娘们跪在他面前光滑柔软的缎子枕头上,哈罗德——这位大人物则一丝不挂懒洋洋地坐在宝座上,准备用小皮鞭和银头小棍鞭笞她们。奥甘奎特高等学校的每一个漂亮姑娘都在不同的时候漫游在这些苦涩的幻想中。这样的白日梦往往随着精囊膨胀,米青.液迸出而结束,带来的诅咒要比快感多。然后,他便睡去,干结的米青.液像鱼鳞一样粘在肚子上。凡人皆有得意日。
    现在,他满脑一子回想的都是那些苦涩的幻想,那些旧日的创伤,就像一张张泛黄的报纸,这些老朋友并未消逝,牙口并未变钝,它们致命的影响也没有动遥
    他翻到第一页,用手电筒照着字,开始看了起来。
    黎明前,他将日记本放回了法兰妮包里,系好了包上的带子。他没有什么预防不测的招术。如果她醒了,他残酷地想,他会杀了她,然后跑掉。跑到哪儿?往西跑。但他不会停在内布拉斯加或是科罗拉多,噢,不。
    她没有醒。
    他回到了自己的睡袋。他睡得很浅。他梦见自己从岩石和月球巨砾纷纷滚落的陡坡上住下跑,快到半山腰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头上高高的地方,借助夜晚的热气流,鹰在盘旋,久久不去,等待将他做成一道美餐。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接着,黑暗中睁着一支恐怖的红眼睛:像狐狸般诡诈,令人生畏。那只眼睛虽然令他恐惧,却也吸引他。
    那只眼睛诱惑了他。
    西方,夜幕正在敛去,在晨曦中跳着死亡之舞。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支起了帐篷,他们现在位于伊利诺伊州的乔利埃特市西侧。那里充满了啤酒和欢声笑语。他们感觉已将印第安那州的坏运气抛在了脑后。大家都特别注意哈罗德,他从未这样高兴过。
    “哈罗德,你知道,”法兰妮那天晚上晚些时候说,这时聚会开始散了,“我想我从未见到你感觉这么好。为什么?”
    他高兴地向她挤了个眼。“凡人皆有得意日,法兰妮。”
    她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显得有点儿吃惊。但她想这才是哈罗德,人很单纯。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那些终归要降临的事情。
    那天晚上,哈罗德开始写他自己的日记。
    第48章
    他蹒跚着爬上一道长长的坡,炽热的阳光蒸着他的胃,烤着他的头;州际公路在高温的辐射下微微反着光。他曾经是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如今却万劫不复地成了“垃圾虫”。他凝视着传说中的城市——锡沃拉。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后,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上帝也许知道,反正垃圾虫不知道。有些日子了。还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身上的破衣烂衫也跟着摇摆;他俯视着锡沃拉,这座充满希望的城市,梦想之城。他的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为了逃离燃烧的油罐,翻越楼梯栏杆时划破的手腕还没有痊愈,用肮脏的王牌绷带胡乱地裹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团。不知怎么搞的,那只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缩起来,变得像爪子一样了。左臂上,从肘到肩的烧伤组织正在缓慢地恢复,不再化脓难闻,但是长出了粉红色光滑的新肉,像廉价布娃娃的皮肤。那张龇牙咧嘴的疯狂的面孔已被晒伤、脱皮,胡子蓬乱,脸上还布满了伤疤,那是自行车前轮从骨架上脱离的时候给他留下的。他穿一件褪色的蓝色工作衫,上面布满汗渍,下身穿一条肮脏不堪的灯芯绒裤子。他的背包,不久前还是新的,如今却跟主人形成了统一的风格,一根带子断了,垃圾虫费了很大的劲把它系好,现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里的百页窗一样积满灰尘,皱褶里全是沙子。脚上的胶底帆布鞋用麻绳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脚踝从短袜上露出来。
    他俯视着远处的城市,父抬头看丁看冷漠的青铜色的天空,把目光转向西沉的太阳,熔炉般的热浪包围着他。他尖声大叫。这是胜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苏珊·斯特恩用罗耶·拉比特自己的猎枪托砸裂他的脑壳时发出的叫声。
    他开始在15号州际公路火热的路面上踏出胜利的舞步,沙漠热风正卷着沙子,横扫过高速路。在高速路的另一侧,有两辆几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车,一辆林肯,一辆T型鸟,坐在安全玻璃后面的主人已经成了木乃伊。在垃圾虫这一侧的前方,有一辆翻了个底朝天的小型货车,除了车轮和槛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里。
    他跳着舞。双脚裹在用绳子捆扎的、鼓鼓囊囊的胶底帆布鞋里,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颠着,和着醉意绵绵的号角舞曲。衬衫上的破布片随风飞舞,水壶碰撞着背包发出沉闷的金属声,王牌绷带散开的布头在热风中飘动。粉色光滑的烧伤组织微微闪着光,太阳穴上的静脉血管像闹钟一样砰砰直跳。他已经在上帝的煎锅里熬过了一个星期:朝着西南方向,穿过犹他州和亚利桑那的一端,进入内华达,此时的他正陷入疯狂。
    他跳着舞,唱着单调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歌词。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学校时流行的,那是黑杜会组织“权力之塔”创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总会”,但歌词是他自己编的,他唱道:
    “锡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锡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1每唱完一个“颠”,他都跟着来一个小小的跳跃,直到热风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转起来,明亮刺眼的天空变成薄暮的灰色。他瘫倒在路上,几乎昏厥过去,不堪重负的心脏在干燥的胸腔中狂跳。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哭着,笑着,拖着身子翻过四脚朝天的小型货车,躺在它渐渐缩小的阴影里,在热浪中颤抖着,喘息着。
    “锡沃拉1他粗声地喊,“颠簸颠簸颠1
    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着从肩上拿过水壶摇了遥水壶几乎空了,不过没关系,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后躺在那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再沿高速路进入锡沃拉,那座传说中的城市。今晚,他要对着每一处喷涌的泉水痛饮。但是必须等到要命的太阳落山以后。上帝是最大的纵火犯。很久以前一个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男孩烧掉了老处女森普尔的养老金支票,还烧掉了保坦韦尔的卫理会教堂,如果说那时候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在这个躯壳里还留下些什么的话,不用问,它已经随着印第安纳州加里的油罐化为灰烬了。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毁了。那天恰好也是7月4号,太巧了。随着大火冲天而起,就只剩下了垃圾虫,他的左臂擦破了,火辣辣的,仿佛体内藏着一团火,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至少在他的身体烧成黑炭以前不会熄灭。
    今晚,他将痛饮锡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样甘醇。
    他举起水壶,最后的几滴水被他倒进喉咙,缓缓地流进肚子,喝光后,他把水壶扔在了沙漠里。汗水像露珠一样从额头上冒出来,他躺在那儿,颤抖着,回味着那几滴水的甘甜。
    “锡沃拉1他喃喃地说,“锡沃拉!我来了!我来了!我要为你付出一切!我愿为你而死!颠簸颠簸颠1
    口渴稍稍有点缓解,睡意就涌上来,就在他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犹如冰刀的刀刃劈头而来:
    如果锡沃拉只是个海市蜃楼会怎么样呢?
    “不,”他喃喃着,“不,噢噢,不。”
    单凭否定驱散不了这种念头。这刀刃刺痛了他,赶走他的睡意。如果他在对一个海市蜃楼的庆祝中喝完了最后一滴水,那会怎么样?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如果那只是个海市蜃楼,他无疑会死在沙漠里,成为老鹰的口中食。
    最后,他再也无法承受这个可怕的念头所带来的恐惧,抑制住一阵阵晕眩和恶心,摇晃着站起身来,吃力地回到公路上。在半山腰,他不安地眺望着下面遍布丝兰和风滚草的广阔平原,他的呼吸在喉头凝住了,变成一声惊叹,像一只袖子挂在了钉子尖上。
    就在那儿!
    锡沃拉,古老的传说,许多人寻找的地方,被垃圾虫发现了!
    它座落在沙漠深处,蓝色的山脉环抱着它,远处的迷蒙薄雾为它穿上了蓝色的罩衣,高楼和街道时隐时现。棕榈树……他能看到棕榈树……还有水!
    “噢,锡沃拉……”他轻声唤着,蹒跚地回到小型货车的阴影中。他知道,它比看起来远。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他将到达锡沃拉,到了那儿,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个喷泉的时候,飞身跃入水中。然后他会找到他,那个邀请他来这儿的人。是他引导着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顾不得胳膊上的严重烧伤,越过平原和高山,最终进入沙漠。
    他就是黑衣人,强悍的人。他正在锡沃拉等着垃圾虫。那天夜里的人马就是他的;大模大样地离开西部,迎着升起的太阳昂然而去。面无血色的死亡骑士也是他的,他们会狂呼怒骂,放声大笑,散发出汗臭味和火药味;会发出尖叫声,但垃圾虫对尖叫声毫不在意;也会发生抢劫和镇压,对此他也漠不关心;还会发生谋杀,那更是无关紧要。
    还会有一场大火。
    对于这个,他很关心。在梦里,黑衣人来找他,在高处张开手臂,给他看一个火焰中的国家。城市像炸弹一样起火烧毁,耕地被大火吞噬。芝加哥、匹兹堡、底特律、伯明翰的河流中漂着一层燃烧的油。在梦里,黑衣人告诉他一件事,一件让他效力的事: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翻身侧卧,流沙摩擦着面颊和眼皮,阵阵刺痛。他曾经失去希望,是的,自从车轮从他的自行车上脱落,他就失去了希望。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来毕竟比黑衣人强大。但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一往无前。最终,就在他几乎葬身沙漠,永远无法到达黑衣人等候他的锡沃拉之时,像做了一个白日梦。锡沃拉出现了,在下面,在远方。
    “锡沃拉1他低声呼唤着,进入了梦乡。
    第一个梦是在加里,那是一个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烧伤之后。那天夜里入睡以前,他确信自己要死了,因为没有人烧得像他那么严重居然还能活着,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句话:为火而生,为火而死;为火而生,为火而死。
    在城中的一个小公园里,他跌倒在地,两条腿再也迈不动了。左臂伸着,离身体远远的,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衬衫袖子也烧掉了。疼痛剧烈得难以置信。他做梦都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的疼痛。在这之前,他欢呼着从一组油罐跑向另一组油罐,安装好粗糙的定时装置,每个装置都由一根钢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组成,并用一块钢片隔开一小层酸。他把这些装置放在罐顶的排液管内,当酸流过钢片发生腐蚀时,汽油会着火,从而引发油罐爆炸。他打算在第一个油罐爆炸之前到加里的西边去,那里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尔沃基的许多条道路的交汇点。他想观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毁灭的情景。
    可是他对最后一个装置的判断有误,也许是因为装置本身做得有问题,他用管扳手打开外流盖时它就爆炸了。在燃烧的汽油突然从钢管中喷射出来的一刹那,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一束火苗窜上了他为左臂。他仿佛被戴上了一只火手套,可惜这手套无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挥舞着,抖动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这种痛苦是可怕的,不亚于把胳膊放在喷发的火山口上。
    他尖叫着,绕着油罐顶狂奔,像个弹球似的沿着齐腰的栏杆猛冲下来。要是没有栏杆,他会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样翻滚着掉下去。一个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双脚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压住了左臂,把火熄灭了。
    他爬起来,仍疼得半疯。后来他想,他能从葬身火海的危险中逃脱,纯粹是侥幸或者是黑衣人的意愿吧。大多数汽油没有喷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不过他的感激是后来才萌发的,当时他只顾得上哭喊,举着冒烟的、皮肤烧焦开裂的胳膊,前俯后仰。
    他模糊地记得,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一打的定时装置。它们随时都会爆炸。死亡是美好的,摆脱那种极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烧死在火中却恐怖透顶。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怎样爬下油罐,又是怎样挥舞着烧焦的左臂,在那个死亡之地像无头苍蝇一样蹿来蹿去,最后又是怎样踉跄着离开的。
    当他到达镇中心的一个小公园时,已是傍晚。他坐在两个旱冰场之间的草地上,竭力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烧伤。抹点黄油,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妈妈一定会这么说。不过那是用来对付被水或者锅里溅出来的油烫伤的情况的,他无法想象把黄油涂抹在从肘到肩那一大片烧得焦黑的地方,甚至连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自杀,是的,他倒情愿让自己彻底摆脱痛苦,像一条老狗。
    小镇东边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像织物被麻利地撕成两半。黄昏时分渐深的靛蓝色天空中,一股火柱冲天而起。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拼命眨着眼睛,直到挤出了眼泪。
    尽管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但火还是让他满心高兴……甚至,让他感到兴奋,感到满足。火就是最好的药,就连第二天找到的吗啡也比不过它(作为监狱里享受特权的犯人,他在医务室、图书馆和汽车调度场干活时,就知道吗啡、“大王”药粉)。他没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火是美好的,亮丽的,是他过去需要、将来也永远需要的东西。火,太妙了!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油罐爆炸了。即便在3英里远的地方,他也能感觉到空气中蔓延的热浪。又一个油罐爆炸了,接着又是一个。停了一小会儿,又有6个油罐在尖锐的织物撕裂声中爆炸。现在那儿看起来亮极了,他咧嘴笑着,眼睛里满是黄色的火焰,他忘记了受伤的胳膊,忘记了自杀的念头。
    经过两个多小时,所有的油罐都炸毁了,而后夜晚来临,但那个夜晚并不黑,它是桔黄色的,伴着火的高温。整个东方地平线都随着火焰飞舞,这使他想起小时候曾有过一本H·G·韦尔改编的著名连环画《世界大战》,现在,许多年过去了,那个拥有连环画的孩子已经消失了,但垃圾虫还在,而垃圾虫拥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马尔蒂昂一家的死。
    该离开公园了,气温已经升高了10度。他应该往西去,像在保坦韦尔那样,赶在火焰的前头,与蔓延的毁灭比赛。但他此时根本无法进入竞技状态,只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是一张疲劳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脸。
    在梦里,黑衣人来了,穿着他那件带面罩的长袍,看不见他的脸……但垃圾虫还是觉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在保坦韦尔,当那些懒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里的人朝他吹口哨时,好像这个人就在他们中间,静静地若有所思。他在擦洗店干活(用肥皂擦洗头顶灯,洗抹布,擦洗车门槛板,问先生您是否要打蜡?)时,右手戴着海绵手套,浸泡得像条死鱼,指甲像象牙一样白,那时候他好像也见过这张脸,流露出疯狂兴奋的暴躁而狰狞的脸。当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们给他电疗的房间里,他就是那个龇牙裂嘴的心理学助手,站在头顶上方,手放在控制开关上(我要电击你的大脑,孩子,用你的方式帮助你从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变成垃圾虫,你想不想涂上热蜡?),准备把1000伏的电压通入他的大脑。他很清楚这个黑衣人:他的脸你永远无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从死亡纸牌中发出所有的黑桃牌,他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狞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坟墓。
    “我愿意听你的吩咐,”他在梦中感激地说,“我愿为你而死1
    黑衣人的手伸进长袍,把它变成黑色风筝的形状。他们站在高处,在他们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国。
    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然后他看见1万余人的大队人马,混杂着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他们驾车向东,穿过沙漠,进入高山;他们卸下卡车、吉普车、帐篷和坦克;每个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块黑色宝石,在其中一些石头的中心,嵌着一个红色斑点,那形状像眼睛,或者像钥匙。他看见了他自己,在先头部队中开着一辆车,巨大油箱的顶部装有备胎,他知道卡车里装满了凝固汽油……在他后面的队伍中,是装载着压力炸弹、特勒地雷和塑胶炸弹的卡车;燃烧弹和逐热导弹;手榴弹、机关枪及火箭发射器。死亡之舞要开始了,烟雾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乐,硫黄石和无烟火药的臭气在空中弥漫。
    黑衣人又一次举起手臂,当他放下时,一切都变得冷寂,火熄灭了,甚至连灰烬都变冷了。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渺孝害怕,糊里糊涂。只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黑衣人巨大的国际象棋中的一个小卒,觉得自己受了蒙骗。
    这时,他看见黑衣人没有完全遮盖住的脸,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个暗红色的煤球在凹坑里燃烧着,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我愿意听你的吩咐,”垃圾虫在梦里感激地说,“我愿为你而死!我的灵魂是献给你的1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严肃地说,“你必须去我的城市,那儿的一切都得清除。”
    “在哪儿?在哪儿?”期望中,他带着焦灼的痛苦问。
    “西方,”黑衣人说,声音渐弱,“西方,高山以外。”
    然后他醒了,仍然是夜晚,而且仍然明亮,火更近了,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房屋在爆炸。星星被一片浓重的油烟遮住,看不见了。一场大烟雨拉开了序幕,旱冰场染上了一层黑色。
    这时候他恢复了决心,因为他发现自己还能走。他一瘸一拐地往西走去,偶尔看见其他一些正离开加里的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大火。傻瓜,垃圾虫几乎有些温柔地想。你们会烧死的,到了适当的时候,你们会烧死的。没有人注意他,对他们来说,垃圾虫只是另一个幸存者。他们消失在烟雾中。黎明后的某一刻,垃圾虫一瘸一拐地穿过伊利诺伊的地界,芝加哥在他的北面,乔利埃特在他的西南,火焰消失在浓烟后面。那是7月2日的黎明。
    他已经忘记了把芝加哥烧成平地的梦,烧掉更多的油罐,烧掉隐藏在铁路侧线的装满液化气的运输车,烧毁房屋的梦。他对温迪城毫无兴趣。那天下午,他潜入芝加哥的海茨医生诊所,偷了一盒吗啡针剂。吗啡减轻了一点儿疼痛,但产生了一个更重要的辅助作用:使他对实际存在的疼痛不那么在意了。
    那天晚上他还从药房拿走了一大瓶凡士林,在胳膊的烧伤部位涂了厚厚的一层。他口渴极了,好像不停地想喝水。关于黑衣人的幻觉像一只只绿头苍蝇在脑子里飞进飞出。黄昏时他崩溃了,他已经开始认为黑衣人指给他的那座城市一定是锡沃拉,那座充满希望的城市。
    那天晚上黑衣人又来到他梦中,用嘲讽的咯咯的笑声,证实了他的猜想。
    沙漠的寒冷把垃圾虫从混乱的记忆中拉了回来。在沙漠中永远是冰或者火,没有中间状态。
    呻吟了片刻,他站起来,尽量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头上群星闪烁,近得几乎可以用手摸到,它们用迷人的光芒沐浴着沙漠。
    他摩挲着臂上滑嫩的肌肤,带着浑身的伤痛回到公路上。现在,这些伤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停了一会儿,俯看这座夜梦中的城市(那里到处是闪烁的光点,像营地的灯光)。他开始前进。
    几个小时后,黎明开始给天空染上一层亮色,这时再看锡沃拉,比他第一次登高俯看时近不了多少。他愚蠢地喝掉了所有的水,却没想到实际距离比当时看到的要远得多。由于脱水的缘故,他不敢在太阳升起后往前走得太远。在太阳充分显示它的力量之前他就得再次停下来。
    在破晓一个小时以后,他发现公路外面有一辆奔驰车,右侧门已经埋进沙堆里,他打开左侧的一个门,把两个皱巴巴像猴子一样的车主拖了出来——戴着镶有许多珠宝的手镯的老太太和长着戏剧化白头发的老头儿。垃圾虫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从点火器上拿起钥匙,转动着打开了车尾箱。他们的手提箱没上锁。他把许多衣服挂到奔驰的窗子上,用石头压祝现在他有了一个凉爽阴暗的窝。
    他爬进去睡下。西边几英里外,拉斯维加斯城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着光。
    他不会开车,在监狱里他们没教过他,但他会骑自行车。7月4日,就是拉里·安德伍德发现丽塔·布莱克莫尔因服药过量在睡梦中死去的这一天,垃圾虫搞到了一辆十速车。开始的时候,由于左臂不听使唤,他骑得很慢。第一天他跌倒了两次,其中一次碰到了烧伤的部位,引起了一阵巨痛。凡士林没起作用,烧伤的地方已经化脓,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得了坏疽病,他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开始用一种消毒膏混合着凡士林使用,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肯定没什么害处。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混浊的粘糊糊的东西,看起来像米青.液。
    渐渐地他能单手扶把骑车了,而且骑得更快。路面很平,大多数时间他都能保持令人晕眩的速度。他克服了烧伤的痛苦以及吗啡产生的轻度头晕,努力保持着平衡。他喝了好几加仑的水,饭量也大得惊人。他思索着黑衣人的话: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这些话多么动听!以前有人真正需要过他吗?他骑车奔驰在中西部炎热的太阳底下时,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喘息着哼起那首叫做“去夜总会”的小曲。他随心所欲地唱着歌词(锡沃拉!颠簸颠簸颠!),不过此时的他已不再疯狂,他只是在前进。
    7月8日,尼克·安德鲁斯和汤姆·科伦看见野牛在堪萨斯州的科曼奇县吃草的那天,垃圾虫在达文波特的圣城越过密西西比河,穿过落基岛,贝滕多夫和莫林,来到了衣阿华。
    14日这天,拉里·安德伍德在新罕布什尔西部一座高大的白色房子附近醒过来,垃圾虫穿过密苏里北部的康瑟尔布拉夫斯,进入内布拉斯加。他的左臂恢复了一些功能,腿部肌肉也结实了,他拼命赶路,快点儿,再快点儿。
    在密苏里西边时,垃圾虫第一次怀疑,也许是上帝亲自掌握着他的命运。内布拉斯加有点儿不对劲,似乎有点儿恐怖,这使他感到害怕。衣阿华似乎也一样……但是不对。以前的每个夜晚,黑衣人都来梦里找他,可是当他进入内布拉斯加以后,黑衣人没有再来。
    一个老妇人取代黑衣人来到他的梦中。在这些梦里,他发现自己趴在一片玉米地里,吓得浑身瘫软。那是一个明亮的早晨,他能听见成群的乌鸦在嘎嘎乱叫。前面是一片宽阔的玉米地和剑一样的玉米叶。他不想去看但又无力阻止自己,终于还是用颤抖的手拨开叶子,朝里望去。他看见,在一片空地的中间有一幢老房子。那里有株老树,枝条上挂着一个轮胎。一个黑人老太太坐在门廊里,弹着吉它,唱着一些古老的圣歌。每个梦中唱的圣歌都不相同,其中大部分垃圾虫都听过,因为他以前认识一个老太太,一个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男孩的母亲,她在做家务时曾经唱过许多同样的歌。
    这是一个噩梦,倒并不只是因为它的结尾极为可怕。开始的时候,你也许会说,整个梦里没有让人害怕的东西呀。玉米?蓝色的天空?老妇人?晃动的轮胎?这些东西有什么可怕?梦中的老妇人没有扔石头,也没有嘲笑他,何况老妇人并不是那些唱着“在那个伟大的早上”和“再见,亲爱的上帝,再见”之类圣歌的老妇人。扔石头的是世上的卡利·耶茨们。
    但是在梦远未结束之前他已经吓得瘫软,好像他窥见的根本不是一个老妇人,而是某些秘密,某些几乎隐藏不住的、似乎已准备好在她周围爆发的亮光,与这炽热的强光相比,加里燃烧的油罐不过是风中的许多蜡烛——这样的强光会烧焦他的眼睛。他唯一想的就是:噢,请让我离开她,我可不想跟她有什么瓜葛,求求你,噢,求求你让我走出内布拉斯加。
    这时,无论她在弹什么曲子,总会有一个刺耳的停顿。她朝右看那块空地,他正在那儿透过谷叶的小小缝隙偷看她。她的脸很苍老,布满皱纹,头发稀疏得可以看得见褐色的头盖骨,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像钻石,充满着令他害怕的光。
    她用一种苍老、沙哑但宏亮的声音高喊:“玉米地里的黄鼠狼1于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低头发现变成了一只黄鼠狼一只长皮毛的、黑褐色的鬼鬼祟祟的东西,鼻子长得长而尖,眼睛退化成两个明亮的小圆点儿,手指变成了爪子。他是一只黄鼠狼,一只胆小的捕食弱小动物的黄鼠狼。
    他开始大叫,往往就把自己喊醒了,浑身大汗,吓得目瞪口呆。他赶忙用手在身上摸摸,确认自己的人形还在。最后他抱紧脑袋确认它还是人的脑袋,而不是长长的、柔滑光亮的流线型的什么东西,不是毛茸茸的、子弹形状的脑袋。
    在内布拉斯加,三天里他走了400英里,极度的恐惧使他恨不得插翅而飞。他来到科罗拉多,在朱尔斯镇附近,梦开始渐渐消失。
    (阿巴盖尔妈妈在7月15日醒来——稍迟于垃圾虫穿过赫明福德的北部——打着寒战,又害怕又可怜,可怜谁,为什么可怜,她都不知道。她想她可能是梦见了她的孙子安德斯,他毫无知觉地死于一次枪击事件,当时只有6岁。)
    7月18日,在科罗拉多州斯特灵西南部距离布拉什还有几英里的地方,他遇见了那小子。
    垃圾虫在夜幕降临时醒来。尽管车窗上挂着衣服,奔驰车还是酷热无比。他的喉咙像一口枯井,表面覆盖着一层砂纸,太阳穴砰砰直跳。他伸出舌头,用手指敲敲,感觉像敲着一根干树枝。他坐起来,刚把手放在奔驰车的方向盘上,就烫得缩了回来。他穿好衬衫,转动门把手想出来。他以为他能出来,但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忽略了在这8月的夜晚,他已在脱水的状态下维持了多久:两腿没了力气,他倒在同样很热的路上。他呻吟着,像个瘸腿的爬虫,钻进奔驰的阴影中。他坐在那儿,胳膊和脑袋搭在竖起的膝盖之间,喘息着。他病恹恹地盯着从汽车里拖出的两具尸体:老女人枯萎的手臂上戴着手镯,老头戏剧化的白头发乱蓬蓬地盖在干枯的猴子似的脸上。
    他必须赶在明早太阳升起之前到达锡沃拉。如果到不了,他就会死掉……就在他目标在望的时候!就连黑衣人也不会比这更残酷,肯定不会!
    “我愿为你而死。”垃圾虫嘟囔着,当太阳落山时,他站起来,开始朝着高楼、伊斯兰教的尖塔和锡沃拉的大道走去,那儿的灯火已经重新燃起。
    当白天的热量溶进沙漠夜晚的寒冷中时,他发现自己更能走了,用绳子绑着的胶底帆布鞋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在15号州际公路上。他缓缓地走着,脑袋像一朵枯干的太阳花耷拉在胸前,所以在走过带萤光的绿色路标时,他没能看见上面写着的字:拉斯维加斯30。
    他正想着那小子,按理说现在那小子应该跟他在一起,伴着双门小轿车直笛的回声一起驶入锡沃拉。但那小子看来是个没用的东西,垃圾虫独自走进荒野。
    他抬脚时感觉走上了铺筑的路面,“锡沃拉1他喊,“颠簸颠簸颠1
    半夜时分,他倒在路边很不舒服地打了个盹。现在那个城市更近了。
    他一定会成功。
    他确信他一定会成功。
    在看见那小子之前,他老早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从东方传来的一阵低沉的、霹雳般的直笛轰鸣声。这声音从科罗拉多州的尤马方向一直传到34号高速路。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藏起来,就像在加里看到几个幸存者的时候那样。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停在原地没动,只是两腿分开跨在自行车上,不安地回头张望。
    轰鸣声越来越大,太阳光反射着铬黄和明亮的桔黄色的什么东西(那是火吗?)。
    驾车人看见了他,机枪连发似地一连几次回火,换成低档,固特异轮胎差点变成发烫的碎片剥落在高速路上。接着汽车开到了他身边,没熄火,喘息着像一头驯服或者未被驯服的濒死的动物,驾车人走了出来。但起初垃圾虫的眼睛只是盯着汽车。他熟悉汽车,喜欢汽车,虽然他从来没拿到过驾驶执照。这辆车十分精美,一定有人为它花了几年的工夫,投入数千美元,它是那种通常只能在赛车展览时才能看到的汽车,是个心爱之作。
    它是1932年生产的福特牌双门小轿车。它的主人不吝惜金钱,也没有满足于双门轿车的普通革新,他不断改进,把它变成了模仿所有美国汽车的滑稽之作,一个引人注目的科学幻想车,车身用手工漆成滚滚的火焰形状。铬黄的总管几乎有整个车那么长,强烈地反射着阳光。挡风板是凸圆形状;后轮外胎是巨大的固特异轮胎,为了配合它,轮井切削得又高又深。伸在车篷外的怪诞的热导管一样的东西,是内燃机增压器;伸出车顶的黑色中夹杂着余火似的红色斑点的东西,是钢制的鲨鱼翅;车两侧各写着三个字,向后倾斜来显示车速。那三个字是:那小子。
    “嗨,你可真是含情脉脉呀。”驾车人慢吞吞地开了口,垃圾虫这才把注意力从油漆的火焰转向了这枚滚动炮弹的主人。
    他大约有5英尺3英寸高,卷曲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涂着发蜡,闪闪发光,这发型凭空给他增加了3英寸的高度。所有的发卷都堆在衣领上面,那可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鸭屁股,它是世上受流氓阿飞影响的所有鸭屁股发型的化身。他穿一双黑色的尖头长统靴,鞋帮上系着带。古巴式女鞋跟又给那小子增高了3英寸,使他的身高达到了体面的5英尺9英寸。腿上褪色的牛仔裤绷得很紧,从外面就数得清口袋里装了几枚硬币。牛仔裤把他小小的臀部绷成一个漂亮的蓝色雕塑,裤裆则像塞满了高尔夫球的鹿皮包。他穿一件西部式样的丝质衬衫,颜色是不太正宗的勃艮第葡萄酒色,上面装饰着黄色花边和仿蓝宝石钮扣。衬衫袖口的链扣看上去像磨光的骨头,垃圾虫后来发现那的确是骨头。那小子有两副链扣,一副用人的臼齿做成,另一副用道伯曼狗的门齿做成。虽然天很热,可他还在衬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骑摩托用的皮马甲,背部印着一只鹰。马甲用拉链拉着,链齿像钻石一样微微闪光。肩带和腰带上挂着三只野兔脚,一只白色,一只褐色,一只是明亮的绿色。那件皮马甲比衬衫更奇妙,涂着一层厚厚的油,自鸣得意地吱吱乱响。在鹰的上面,用白色丝线绣着三个字:那小子。被一大堆闪亮的头发和闪亮的摩托车马甲领子包围的脸正盯着垃圾虫,那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布娃娃脸,噘着两片厚厚的,但是毫无瑕疵的雕塑般的嘴唇,死灰色的眼睛,宽阔光滑的额头,丰满的两颊。
    臀部左右一边一把硕大的0.45口径手枪松松地垂在枪套外,两条枪带在扁平的腹部交叉着。
    “嗨,小子,你想说什么?”那小子喊。
    垃圾虫唯一能想起来说的就是:“我喜欢你的车。”
    他答对了,或许这是唯一正确的答案。5分钟后垃圾虫坐在双门小轿车的客座上,小轿车的时速大约达到了95英里。垃圾虫从伊利诺伊东部一直骑过来的自行车渐渐地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儿。
    垃圾虫胆怯地提出,以这个速度行驶,要是路上遇到障碍,那小子可能会看不见(事实上他们已经遇到了几个障碍,那小子只是像障碍滑雪似的绕开,毫不理会固特异轮胎的尖锐抗议)。
    “嗨,小子,”那小子说,“我反应快,能及时应付。你信不信吗?”
    “相信,先生。”垃圾虫虚弱地答道,好像一个人刚刚用棍子捅了蛇洞。
    “我喜欢你,小子,”那小子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说。他的布娃娃眼越过桔黄色的萤光方向盘盯着微微闪光的路面。“从后座拿罐啤酒。”
    后座里的是可斯啤酒,摸起来热乎乎的。垃圾虫讨厌啤酒,但他拿过来一饮而尽并且赞美说真是好啤酒。
    “嗨,小子,”那小子说,“可斯啤酒是唯一的啤酒。我恨不得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垃圾虫回答说他的确相信这快乐的牛皮。
    “他们叫我那小子。我家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你知道吗?我这辆四脚兽每次参加南方的汽车大展都得奖。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垃圾虫回答说相信,又拿起一罐热乎乎的啤酒。
    “人家叫你什么,小子?”
    “垃圾虫。”
    “什么?”死布娃娃似的眼睛在垃圾虫的脸上可怕地停了一会儿。“你跟我开玩笑?没人敢跟那小子开玩笑,你最好相信这快乐的牛皮。”
    “我相信,”垃圾虫认真地说,“但人家确实是那么叫我的。因为我过去常常在垃圾箱和邮筒里放火。我烧掉过森普尔老太太的养老金支票,因为这事我曾经被送进少年感化院。我还烧掉了印第安那州保坦韦尔卫理公会的教堂。”
    “是吗?”那小子高兴地问,“小子,听起来你疯狂得像只茅坑里的耗子。很好,我喜欢疯狂的人。我自己也是个狂人。垃圾虫,嗯?我喜欢这名字。咱们真是天生的一对,令人讨厌的那小子和令人讨厌的垃圾虫,握手,垃圾虫。”
    那小子伸出手,垃圾虫尽可能迅速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好让他用两只手把着方向盘。小轿车飞一般拐过一个弯儿,突然发现一辆双轮拖车几乎堵住了整个高速路。垃圾虫用手遮着脸,做好了飞跃这个天外来物的准备,那小子却纹丝不动。这辆双门小轿车像只水臭虫一样,擦着高速路的左侧飞驰而过,被拖车的驾驶室刮掉了一层油漆。
    “成功了。”垃圾虫说,这时他发觉自己终于可以不带一丝颤抖地说话了。
    “嗨,小子,”那小子的一只布娃娃眼严肃地眨了一下,“别瞎扯,你听着。啤酒怎么样?真他妈的够味,对不对?刚才骑那辆小孩车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会儿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的确是的。”垃圾虫说,又喝了一大口热可斯。他虽然疯狂,但还不至于疯狂到在那小子开车的时候不赞同他的意见,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好嘛,绕着他妈的灌木丛转,真没意思,”那小子说着,返身越过座位拿了罐啤酒,“我猜咱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
    “我想是的。”垃圾虫谨慎地说。
    “我打算到西部去,”那小子说,“我要到那儿抢占有利地位。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相信。”
    “你梦见过穿着黑色飞行服的人,是吗?”
    “你指的是神父。”
    “我说什么,指的就是什么;指的是什么,我就说什么,”那小子断然说,“别瞎扯,你听着,他妈的你这个臭虫,那人穿着黑色飞行服,戴着风镜。像约翰·韦恩的电影《双雄》里的样子。风镜很大,所以你他妈的根本看不见他的脸。真他妈的见鬼,是不是?”
    “是的。”垃圾虫说,他又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啤酒,头开始嗡嗡作响。
    那小子手扶桔黄色的方向盘,弓起身子开始模仿战斗机大战中的那位飞行员。可以断定,那人曾经在《双雄》中大显身手。当他表演着翻斤斗、俯冲、转动炮筒的动作时,双门汽车吓人地从路的一边冲向另一边。
    “依……呀……嗬……碍…咚……听着,他妈的……12点有强盗出动-…把大炮转向他们,他妈的标尺……嗒……嗒嗒嗒!先生,我们把他们搞定了!全都搞定了……好极了!坐下,小伙子们,好极了1
    当他进入这种幻想中的时候,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当他颠簸着窜到小路上又隆隆地驶回到大路上时,打了蜡的头发没有一丝变形。垃圾虫的心脏在胸膛里猛跳,皮肤上闪着汗水的光泽。他喝光了啤酒,憋不住想撒尿。
    “不过他没有恐吓我,”那小子说,好像先前的话题从没中断过,“他妈的没有。他是个冷酷的家伙,但是那小子从前对付过不少冷酷的家伙。我把他们关起来,镇压他们,正像老大说的那样。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当然信。”垃圾虫应道。
    “你喜欢老大?”
    “当然。”垃圾虫答道,其实他根本不晓得那小子说的老大是何许人。
    “他妈的你最好喜欢老大。听着,你知道我的计划吗?”
    “去西部?”垃圾虫冒险地说,看起来还安全。
    那小子似乎很不耐烦,“我指的是到了那儿以后。以后。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不知道。干什么?”
    “我打算隐蔽一些时候,弄清形势。你喜不喜欢这个快乐的牛皮?”
    “当然。”垃圾虫说。
    “他妈的。别瞎扯,你他妈的听着。我只想搞清楚,搞清楚那个大人物是谁,然后……”
    那小子陷入了沉默,在他的桔黄色方向盘上思索着。
    “然后怎么样?”垃圾虫犹豫了一下问。
    “我要把他摆平,让他摸几回阎王鼻子。再把他流放到他妈的卡迪拉克大牧场上去放羊。你信不信?”
    “当然信。”
    “然后由我来接替他,”那小子自信地说,“我要剥光他的衣服,让他待在卡迪拉克大牧常你跟着我,垃圾虫,管你他妈的叫什么名字。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再不会没有猪肉和豆子,还要吃很多鸡。”
    双门小轿车隆隆地驶在高速路上,排气管喷出瑰丽的火焰。垃圾虫坐在客座上,腿上放着热乎乎的啤酒,头晕脑胀。
    8月5日将近黎明的时候,垃圾虫进入锡沃拉,人们还把它叫做维加斯。在最后的五英里中,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把胶底帆布鞋弄丢了,现在,当他走下弯曲的坡道,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是这样的:噗啪,噗啪!像拍打漏气的轮胎。
    他几乎耗尽了力气,但是当他走在坡道上,看着堆积的几辆破车和一些被野鸟啄食殆尽的死人时,又不禁微微地感叹起来。他成功了。他已经到了锡沃拉。他遇到而且经受住了考验。
    他看到许多下等酒吧间和夜总会,招牌上有的写着“自由空间”,有的写着“兰铃婚礼教堂”以及“60秒婚庆,伴你一生1。途中,透过一个成人书店的平板玻璃,他看到一本名叫《银色幽灵罗斯-罗伊斯》的书,一个裸体女人倒挂在一根路灯柱上。他还看到两张《拉斯维加斯的太阳》,当报纸被风吹动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瞥见报纸上露出的标题:瘟疫肆虐,华盛顿沉默。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尼尔钻石1“美国旅店,6月15日到8月30日1。他看到一家似乎只卖结婚和订婚戒指的珠宝店,橱窗上有人胡乱地写着“你活该遭报应,死在拉斯维加斯”。他看到一架翻倒的大钢琴躺在路上,像一匹酣睡的大木马。眼前到处都是这些令人惊奇的东西。
    他又往前走,开始看到其他的招牌,火烈鸟,造币厂,沙丘,撒哈拉,玻璃鞋,帝国。但是人在哪儿?水又在哪儿?
    垃圾虫漫无目的地走着,信步离开了坡道。他的头向前低着,下巴抵在胸前,边走边打盹。当他的脚绊在了什么东西上,当他一跤跌倒把鼻子撞出了血,当他抬起头判断自己在什么地方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里的血流在破烂的蓝衬衫上,他毫无知觉。他仿佛还在打盹,而这一切只是在做梦。
    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伸向沙漠的天空,像一座沙漠的丰碑,像一根针,像一座纪念碑,每一部分都能与斯芬克斯或大金字塔相媲美。它东面的窗户反射着朝阳的光芒,似乎是一种预兆。在这座骨白色沙漠大厦的前面,在通道两侧,有两座巨大的金字塔。天篷上嵌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徽章,上面刻着一个浮雕,是一只怒吼的狮子的头。
    再往上看,是几个简洁有力的大字,也用青铜刻着:MGM大饭店。
    不过吸引住他视线的,是立在停车场和通道之间方形草地上的什么东西。垃圾虫定睛一看,立刻陷入了极度的兴奋。他颤抖着,好一会儿,他只能用流血的手支撑着身体,王牌绷带散开的布头垂在两手之间,两只暗淡的蓝眼睛盯着那喷泉,终于,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喷泉在喷水。这是一个用石头和象牙建成的华丽建筑,用金子雕镂镶嵌。彩灯环绕着喷嘴,把水变成紫色,桔黄色,红色,绿色;水花落入池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很响的哗哗声。
    “锡沃拉。”他喃喃低语,挣扎着向前。鼻子还在流着血。
    他开始蹒跚着走向喷泉。蹒跚变为疾走,疾走变为奔跑,又变为猛跑,直到变为疯狂的冲刺。他结疤的膝盖像活塞一样抬起,放下,几乎抬到了脖子那么高。他的嘴里飞出一句话,长长的一句话,像一面纸旗升上了天空,把高处的人们吸引到了窗前(谁看见了他们?也许是上帝,或者是魔鬼,但肯定不是垃圾虫),当他接近喷泉时,那声音变得更高、更尖、更长:
    “锡沃拉……”
    后面的“氨音拖得很长很长,是所有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都曾听到过的兴奋的声音,直到他用力攀上齐胸高的喷泉的边沿,飞身跃入难以置信的凉爽仁慈的水中,这声音才宣告结束。他能感觉到,周身的毛孔如千万只嘴巴一齐张开,像海绵一样吸着水。他尖声大叫。他把脑袋埋在水中喷着鼻息,然后伸出水面,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把血、水和鼻涕一齐溅在喷泉的边上,接着又把头低下去,如牛喝水一般痛饮。
    “锡沃拉!锡沃拉1垃圾虫狂喜地喊着,“我愿为你而死1
    他用狗爬式游了喷泉一周,又喝了一回水,然后爬出喷泉,笨拙地倒在草地上。太值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太值得了。突然胃里一阵痉挛,他开始大声呕吐起来。即使是呕吐也让人觉得痛快。
    他站起身来,用爪子般的手支撑着身体爬到喷泉边,又开始喝水,这次他的肚子感激地接受了这份礼物。
    然后他像一个灌满水的山羊皮,蹒跚着走向夹在两座金字塔中间的雪花石膏台阶,这台阶一直通向神奇的宫殿大门。刚上了一半,又是一阵痉挛,疼得他弯下了腰。等这阵疼痛过去,他东倒西歪地爬上台阶。门是旋转式的,他用尽吃奶的力气让它转动起来,走进了门廊。门廊约有一英里长,铺着地毯,很华美。脚下的地毯是桔红色的,厚厚的,又豪华又舒适。里面有一张登记台,一张邮寄台,一张服务台和几个出纳员窗口,都是空的。在他右边,带装饰的栏杆外面是俱乐部,垃圾虫敬畏地看着密布的自动售货机像许多士兵在列队休息。此外还有轮盘赌和赌桌。靠近大理石栏杆的地方有纸牌赌桌。
    “有人吗?”垃圾虫喊,但没人回答。
    他感到有点害怕,也许这是个鬼屋,是个怪物出没的地方,但极度的疲倦减轻了他的恐惧。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穿过“幼狮酒吧”,走进赌常酒吧里,劳埃德·亨赖德正坐在深深的阴影里,手里端着一杯水,静静地注视着他。
    垃圾虫走向铺着绿色厚毛呢的桌子,爬上去,立刻就睡着了。很快,接近半打的人出现在睡着的衣衫褴褛的垃圾虫周围。
    “咱们把他怎么办呢?”肯·迪莫特问道。
    “让他睡,”劳埃德回答,“弗拉格要他。”
    “是吗?上帝呀!那么弗拉格究竟在哪儿?”另一个人问。
    劳埃德转身看着那个人。这是个秃头的男人,站在那儿足足高出劳埃德一英尺,但尽管如此,在劳埃德的逼视下,他不由地朝后退下了一级台阶。只有劳埃德脖子上戴的不是实心的黑玉,黑玉的中心闪着一个小小的令人不安的红色斑点。
    “你那么急着见他,赫克?”
    “不,”秃头的人说,“嗨,劳埃德,你知道我没有。”
    “当然,”劳埃德俯视着睡在牌桌上的这个人说,“弗拉格会来的,”他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个人。这个人有点儿特别。”
    牌桌上,垃圾虫对此一无所知,他继续沉沉地睡着。
    垃圾虫和那小子在科罗拉多的金色汽车旅馆度过了7月18日的夜晚。那小子开了两个相通的房间,但两个房间相通的门是锁着的,那小子用其中一把0.45口径手枪的3发子弹打开了门锁。
    那小子抬起靴子,在一层好看的蓝色烟雾中,门颤动着被踢打开了。
    “他妈的,”他说,“你住哪间?挑吧,垃圾虫。”
    垃圾虫挑了右边的一间。那小子出去了。垃圾虫心里慢慢地琢磨着,他得在真正糟糕的事发生之前,想办法脱身,必须克服缺乏交通工具的不利因素,正在这时,那小子回来了。垃圾虫惊奇地发现他推着一辆运货的手推车,里面装满6罐一捆的可斯啤酒。他的布娃娃眼充血发红,高高的发型开始像破钟表的发条一样散开,打蜡的发丝垂挂在他的脸上、耳朵上,使他看上去像个危险的原始人,捡了一件时空隧道旅行者遗下的皮夹克穿在身上。夹克带上的野兔脚前后摆动着。
    “很暖和,”那小子说,“虽然有个裂口,我说的对吗?”
    “对,完全对。”垃圾虫说。
    “来罐啤酒,笨蛋,”那小子说着,扔给他一罐。垃圾虫拉开拉环的时候,噗地一声,泡沫喷了他一脸,那小子双手捧着扁平的肚子古怪地大笑起来。垃圾虫虚弱地笑了笑。他已经下定决心,在今夜晚些时候,他要趁这个小怪物睡熟以后溜走。他受够了。还有那小子说的关于黑衣牧师的那些话……垃圾虫害怕极了。说出那样的话来,就算是开玩笑,也无异于在教堂的圣坛上拉屎,或者是在暴风雨中仰天企求闪电击中自己呀。
    最糟糕的是,他觉得那小子并不是在开玩笑。
    垃圾虫无意和这个人一起进山去绕弯子,这个整天喝酒(显然还整晚喝酒)的狂热的矮子,这个说要击败黑衣人并且取代他的位置的狂徒。
    与此同时,那小子在两分钟内喝完了两罐啤酒,压扁了罐,满不在乎地扔到房间的一张双人床上。他右手拎着那把开门锁用的0.45口径手枪,左手又拿出一罐可斯。
    “他妈的没电,看不成电视了,”他说。他喝得越多,他的南方口音越重,使他的话听起来很生硬:“无所谓,全成了废物才好呢。可是他妈的基督,摔交比赛呢?花花公子频道呢?那可是个好节目,垃圾虫。我是说,他们从来不播什么男人吞吃头发馅饼、大嚼带毛动物之类的玩意儿,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会有几个小姐把腿跷得高高的,顶在他们的下巴颏上,你他妈的知道我在讲什么吗?”
    “当然。”垃圾虫说。
    “他妈的,别瞎扯,你听着。”
    那小子盯着那台形同摆设的电视机。“他妈的。”他说着便朝电视开了一枪,显像管“砰”地一声爆裂了,玻璃碴飞到地毯上。垃圾虫抬起胳膊去挡眼睛,结果把啤酒洒到了绿色的地毯上。
    “噢看看,你这个笨猪1那小子喊道,语调蛮横愤怒。忽然,他把枪指向了垃圾虫,又粗又黑的枪膛像海上邮轮的烟囱。垃圾虫觉得他的腹股沟都麻木了,他想他一定是尿湿了裤子,但又不能肯定。
    “我不会宽恕你的1那小子说,“你洒了啤酒,如果是其他牌子的,我也不会这么干,但你洒的是可斯,我恨不能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这快乐的吹牛?”
    “当然。”垃圾虫小声说。
    “你认为他们这些天能造出更多的可斯来吗,垃圾虫?你他妈的认为很有可能,是吗?”
    “不,”垃圾虫小声说,“我猜不会。”
    “他妈的,你说的对,”他轻轻地举起枪,垃圾虫心想,完了,他的生命走到头了,一定是的。然而那小子却又放下了枪……轻轻地。他的脸上现出十分茫然的表情,垃圾虫想这大概表示他在沉思。“你听着,垃圾虫,你再拿一罐啤酒来,把它咕嘟掉。要是你能把整罐啤酒都咕嘟掉,我就不送你去卡迪拉克大牧场了,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什么是……什么是咕嘟掉?”
    “耶稣基督,小子,你笨得像块木头!一口气儿喝完整罐,那就是咕嘟掉!你在哪儿长大的?他妈的非洲?小心点,垃圾虫,要是我的枪里有一颗子弹,它准保正中你的右眼。现在我的枪里装满了达姆弹,他妈的,我要把你变成垃圾堆里蟑螂的自助餐。”他扬了扬手中的枪,发红的眼睛紧盯着垃圾虫,上嘴唇沾着一点啤酒沫。
    垃圾虫朝硬纸盒走去,挑了一罐啤酒,拍着罐顶。
    “喝了它,一滴也别剩。要是你吐出来,你就是一只他妈的要死的鹅。”
    垃圾虫举起罐,啤酒汩汩地流出来。他拼命下咽,喉结上下跳动着,像树枝上的猴子。他终于喝完了罐里的啤酒,一松手,啤酒罐掉在了两脚之间。这是一场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战斗,他用他的喉咙打赢了,在一个长长的响着回音的嗝声中,他赢回了自己的生命。那小子转过他的小脑袋,兴奋地哈哈大笑。垃圾虫头重脚轻,虚弱地咧嘴笑笑。顷刻间,他已经不是有一点儿醉,而是酩酊大醉了。
    那小子把手枪放进皮套。
    “好,不错,垃圾虫,你他妈的还不算太寒碜。”
    那小子继续喝酒,汽车旅馆的床上堆满了啤酒罐。垃圾虫把一罐可斯放在膝上,每当那小子似乎在不赞成地看着他时,他就拿起来喝一口。那小子不停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停顿也越来越多,这更加重了他的南方口音。他讲他到过的地方,他赢过的比赛。他曾经开着一辆洗衣店的卡车从墨西哥穿过边境运送麻醉药。危险的毒品,他说。所有的麻醉药都是他妈的危险的毒品,他自己从来没碰过,不过小子,在你运了几次大麻后,你就可以用金手纸擦屁股了。最后他开始打盹,小红眼睛闭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后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我要抓到他,垃圾虫,”那小子嘟囔着,“我要到那儿去,摸清形势,他妈的不停地拍他的马屁直到我摸清形势,用不了多久,就没有人能指挥我了,他妈的没人。我不做简单的事,我要是做一件事,就一定把它做好,这是我的风格。我不知道他是谁,从哪儿来,但我他妈的要把他……”他打了一个大哈欠,“赶出镇去,把他摆平,送他去卡迪拉克大牧常跟着我吧,垃圾虫,或者随便你他妈的是谁。”
    他慢慢地倒在床上,刚打开的啤酒罐从松开的手中滑落,更多的啤酒流到了地毯上。垃圾虫数了数,那小子一共喝了21罐啤酒。垃圾虫不明白,这么一个小人儿怎么能喝下这么多啤酒;但他非常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该走了。他明白这一点,但他喝多了,又虚弱又难受。眼下超越一切的需要是睡上一小会儿。没什么关系,不是吗?那小子一整夜都会睡得像根木头,说不定还会一直睡到明天上午。他有足够的时间小睡一会儿。
    于是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尽管那小子睡得不省人事,他还是踮着脚尖),尽量把门关紧但是门关不太紧。子弹的力量使门有些变形。梳妆台上有一只停了的闹钟,垃圾虫上好发条,他不知道(也不关心)现在究竟是几点,于是暂且把时钟拨到12点,然后又把闹钟定到5点。房间里有两张并排的单人床,他往其中的一张上一躺,连鞋都没脱,不到5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在黎明前的浓黑中,他醒了,微风吹来,是一股啤酒和呕吐物的混合味道。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床上,温暖光滑的、蠕动着的什么东西。他首先惊慌地想到,一只黄鼠狼不知怎么从他的内布拉斯加的梦里跑到现实中来了。当他发现床上的动物太大,不可能是黄鼠狼时,他呻吟了一声,啤酒的力量使他头疼,疼痛在他的太阳穴上毫不留情地操练着。
    “抓紧我,”那小子在黑暗中喃喃。垃圾虫的手被抓着,引向一个硬硬的、像活塞一样抽动着的圆柱体,“抓祝继续,抓住,你知道该怎么做,来吧,他妈的,抓祝”
    垃圾虫知道怎么做。他是从监狱里那些漫漫长夜中知道这个的。他们说这样不好,是同性恋,可是那些躺在自己的床上,打着响指,看着你狞笑的人,他们的所做所为还不如同性恋者。
    那小子把垃圾虫的手放在他的那种枪上。垃圾虫握紧了那枪,然后开始。等干完了,那小子会再睡着。他就可以逃走。
    那小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开始随着垃圾虫的抚摸扭起了屁股。起初垃圾虫没有料到,那小子也会解开他的腰带,把他的裤子和内裤褪至膝盖。垃圾虫没有反抗。如果那小子想干,那就干吧。垃圾虫以前也被干过。不会死的,这不是毒药。
    突然他的手僵住了。什么东西顶在了他的肛门上,那不是肉体,而是冷冰冰的钢铁。
    他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不,”他低低地说,在黑暗中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现在他能在镜子里模糊地看到这个刽子手的布娃娃脸,头发掉进发红的眼睛里。
    “是的,”那小子低低地应道,“你别想省事,垃圾虫,他妈的一点也别想。否则我就把你的排泄工厂送到地狱去。达姆弹,垃圾虫。你信不信这个快乐的牛皮?”
    呜咽着,垃圾虫又开始抚摸他,0.45口径手枪的枪管进入了他的身体,旋转着,挖着,扯着,他的呜咽变成了痛苦的喘息。难道他会因此而兴奋吗?的确不错。
    也许那小子觉察到了他的兴奋。
    “喜欢这样,对不对?”那小子喘息着说,“我知道你会喜欢,你这个脓包。你喜欢把它放在你的屁眼里,对不对?说‘对’,脓包,说呀。”
    “对。”垃圾虫呜咽着说。
    “想让我对你这么做?”
    他不想。不管兴奋与否,他都不想。但他知道,最好还是回答:“想。”
    “别臭美了。你自己干,你以为上帝给你两只手是干什么的?”
    持续了多久?也许上帝知道,反正垃圾虫不知道。一分钟,一小时,一辈子有什么区别呢?在那小子达到高xdx潮的时刻,他相信同时感觉到了两样东西:一是这个小怪物的米青.液热乎乎地射到了他的肚子上,二是达姆弹咆哮着穿过他的身体时发生的强烈爆炸。
    而后那小子的臀部不动了,他的荫.经在垃圾虫的手中完成了骚动,拳头变得像橡胶手套一样平滑,过了一会儿,手枪收了回去。痛苦解除后,无声的泪水汹涌地流过垃圾虫的脸颊。他不怕死,至少不怕为黑衣人而死,但他不想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死在一个变态狂手中,不想死在看见锡沃拉之前。他应该向上帝祈祷,但他本能地知道,上帝不会对效忠黑衣人的人表示同情。何况上帝曾经为垃圾虫做过些什么呢?或者为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做过些什么呢?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那小子开始唱歌,他嗓门又高又跑调,渐渐地越来越弱,直到睡着:
    “我和弟兄们真的成了名人……啊,那些坏蛋认识我们,他们离开了我们……”
    他打起了鼾。
    现在我要走了,垃圾虫想。但他害怕他一动,会惊醒那小子。等我确定他真的睡着了,我马上就走。5分钟,不能再长了。
    但没人知道黑暗中5分钟有多久;公平地说,黑暗中是不存在5分钟的。他等待着。他在不知不觉中打起了瞌睡,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他走在一条高高的昏暗的路上。星星近得仿佛伸手可及;似乎可以从天上把它们摘下来,塞进瓶子里,像捉萤火虫一样。天很黑,寒冷刺骨。朦胧中,借着淡淡的星光,他能看见高速路两旁的岩石峭壁。
    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正向他走来。
    这时他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山里,我要给你看一点预兆。我要向你显示我的力量。我要让你看看跟我做对的人是什么下常等着瞧吧。
    忽然在黑暗中睁开了许多红眼睛,好像有人在那儿放了3打蒙着篷布的险情信号灯,现在又有人把上面的篷布成对地扯下去了。那是眼睛,它们环绕着垃圾虫,围成一个预示死亡的圆圈。开始他以为那是黄鼠狼的眼睛,但是当围绕着他的圆圈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是灰色的大山狼,它们的耳朵朝前支楞着,黑乎乎的嘴巴泛着泡抹。
    他吓坏了。
    它们不是冲着你来的,我忠实的好仆人。明白吗?
    后来它们走了。是的,喘息着的灰狼走了。
    看,那声音说。
    等着吧,那声音说。
    梦结束了。他醒来,看见明亮的阳光透过旅馆的窗子射进来。那小子站在窗前,丝毫看不出昨天晚上几乎被可斯啤酒醉死的痕迹。他把头发梳成和昨天一样的闪亮的旋涡式,这时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他把皮夹克搭在椅背上,带子上悬挂着的野兔脚像两个吊在绞架上的小尸体。
    “嗨,脓包!我正打算叫醒你。来吧,今天是咱们干大事的日子,要干的事多着呢,我说的对吧?”
    “当然对。”垃圾虫答道,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8月5日晚上,当垃圾虫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躺在MGM大饭店赌场的桌子上。一个金黄色直发、戴太阳镜的年轻人正坐在面前,靠在椅背上。他穿一件运动衫,V形领口敞开着,垃圾虫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宝石。这是一颗黑色的宝石,中间有点红色的瑕疵,像黑夜里狼的眼睛。
    他想说“渴”,可是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嘎1。
    “我猜,你一定是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些时候。”劳埃德·亨赖德说。
    “你就是他吗?”垃圾虫轻声问道,“你就是?”
    “老大?不,我不是老大。弗拉格在洛杉矶,不过他知道你在这儿。今天下午我跟他通过电话。”
    “他要来吗?”
    “什么?就为了来看你?得了吧!他想来的时候才会来。你我都是小人物,朋友。他想来的时候才会来。”接着他问:“你这么急着见他?”这个问题,在垃圾虫跌跌撞撞来到这儿的那天早上,他也曾经问过那个高个儿。
    “是的……不……我不知道。”
    “好吧,不管怎么样,看你的运气了。”
    “渴……”
    “这我相信。给你。”说着他递过一只大大的热水瓶,里面盛着满满的樱桃汁。垃圾虫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就弯下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疼痛过后,他感激地看着劳埃德,没有说话。
    “感觉怎样,能吃点东西了?”劳埃德问道。
    “是的,我想没问题。”
    劳埃德转过身。他们身后站着一个人,正在无所事事地拨弄着一只轮盘,让里面的白色小球弹回,飞快地滚动。劳埃德对他命令道:“罗杰,去告诉惠特尼或者斯特凡尼安,给他弄点油炸土豆、两个汉堡包。不对不对,妈的,瞧我这脑子!他吃下这些东西准保吐出来。汤,给他弄点汤来。你看行吗,朋友?”
    “什么都行。”垃圾虫感激地说。
    “我们这儿有个家伙,”劳埃德说,“叫惠特尼·霍根。他原来是个杀猪的,大腹便便,是个酒囊饭袋。不过他炒菜可是个行家!耶稣!他们这儿什么都有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冷库塞得满满的。他妈的维加斯!你见过比这更糟糕的鬼地方吗?”
    “没有,”垃圾虫说。他已经喜欢上了劳埃德,可是他连这人叫什么都不知道。“是锡沃拉。”
    “你说什么?”
    “锡沃拉。很多人都在寻找它。”
    “是啊,这些年来不少人在寻找它,不过大多数人都走了,觉得没什么价值。嗨,你想怎么叫它就怎么叫吧,兄弟你到这儿来的时候都快烤熟了。你叫什么名字?”
    “垃圾虫。”
    看来劳埃德对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他伸出一只手,指尖上还带着在菲尼克斯监狱留下的记号,不过已经变淡,在那里,他曾经差点被饿死。“我叫劳埃德·亨赖德。很高兴见到你,垃圾虫。”
    垃圾虫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努力抑制住感激的泪水。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主动跟他握手。他来到了这里。他被接受了。为了这一刻,哪怕让他再穿过一次沙漠,另一只胳膊和两条腿都烧焦,他也心甘情愿。
    “谢谢你,”他喃喃地说,“谢谢你,亨赖德先生。”
    “去你的,兄弟叫我劳埃德,否则可要把你的汤泼出去啦。”
    “那么劳埃德,谢谢你,劳埃德。”
    “这样好多了。等你吃完饭,我带你到楼上,去你自己的房间。明天我们得让你做点什么了。老大自己可能有点事交给你干,我想。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做的事不少。有些地方已经重新开业了,不过离全部恢复营业还差得远。博尔德有一帮人想把电夺回去,另一帮人在搞我们的水源。我们已经把童子军清除出去了,每天抓6到8个人。不过一些细节暂时就不告诉你了。你晒了这么长时间的太阳,够你恢复一个月的了。”
    “我想是的,”垃圾虫说着,虚弱地笑了笑。他已经愿意为劳埃德·亨赖德赴汤蹈火。他鼓足勇气,指着劳埃德脖子上戴的宝石问道:“那个……”
    “对,我们这里有点头衔的人都戴这个。是他的主意。这是黑玉,根本不是宝石,你知道。”
    “我是说……那个红色发亮的东西。眼睛。”
    “你也觉得它像眼睛,嗯?这是瑕疵,跟他的区别开。我不是他手下最能干的,可是我……该死的,我想你该把我当成他的吉祥物了。”他紧盯着垃圾虫。“说不定你也是呢,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他,弗拉格,是个特权人物。不管怎样,我们倒是听说过你,我和惠特尼。这可不太寻常。到这儿来的人太多了,他不可能特别地注意到很多人。”他顿了顿。“不过我想,只要他愿意,他一定能做到。我觉得他能注意到任何人。”
    垃圾虫点点头。
    “他神通广大,”劳埃德说,他的声音微微有点沙哑。“我明白这一点,我可不愿意反对他,你知道吗?”
    “我知道,”垃圾虫说,“我亲眼见过那小子身上发生的事。”
    “哪个小子?”
    “进山前一直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家伙。”他心有余悸。“我不想谈这件事。”
    “好吧,朋友。你的汤来了。惠特尼还是加了一片夹肉面包。你会喜欢的。他做的夹肉面包棒极了,不过可别吐啊,怎么样?”
    “不会的。”
    “我嘛,还得去一些地方,见一些人。要是我的老朋友波克现在见到我的话,他一定不敢相信。我简直成了大忙人。待会儿再来看你。”
    “好的,”垃圾虫又点点头,几乎是腼腆地说,“谢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要谢我,”劳埃德亲切地说,“谢他吧。”
    “我会的,”垃圾虫说,“我感谢他,每一个晚上都感谢他。”但最后这句话只能算是自言自语,因为劳埃德已经走到门厅,一边走一边跟送汤和汉堡包来的人说着话。垃圾虫深情地目送他们离去,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半东西下了肚,如果这时他没有低头去看那汤碗,他一定会感觉很好。但他偏偏看了:碗里盛的是蕃茄汤,那是血的颜色。
    他把碗推到一边,顿时没了胃口。对劳埃德·亨赖德说他不想提起那小子固然不难,但是要管住自己的脑子不去想他的事,可就另当别论了。
    他走到轮盘那儿,喝着随饭一起送来的牛奶。他空转了一下轮子,把白色的小球扔进轮盘。小球沿着边缘滚动,碰到了下面的槽,开始来回跳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小子。他想着会不会有人来告诉他哪个房间是他的。他想着那小子。他想着小球会在红色数字还是黑色数字的格子里停下来……但是他想的更多的还是那小子。小球蹦跳着,抖动着,卡在一个槽里,终于不动了。轮盘停了下来,小球的下面是两个绿色的零。
    房子旋转起来。
    从戈尔登往西去的那天晴空无云,温度高达华氏80度,他们沿70号州际公路直接进入落基山。那小子放下可斯,拿了一瓶丽白液威士忌。在两人之间的主动轴隆起的部位,还放着另外两瓶威士忌,每个瓶子都仔细地塞在一个空纸盒里,免得瓶子滚动打碎。那小子拿着瓶子,喝一口威士忌,就一口百事可乐,然后用尽全力大喊“真他妈的热”或者是一声“呀呼1他一遍又一遍地嚷着:要是能往丽白液里撒泡尿,他一定这么做,还问垃圾虫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垃圾虫回答说相信,恐惧使他脸色苍白,昨夜三罐啤酒的残余酒力也还没有完全散荆
    在这种公路上行驶,即使是那小子这样的司机,也没办法保持90公里的车速。他把速度降到60公里,嘴里低声抱怨着该死的山路。过了一会儿他兴奋起来:“等过了犹他湖和内华达,咱们就能把时间补回来,垃圾虫。我的小宝贝在平地上能跑到160公里,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的确是辆好车。”垃圾虫病恹恹地笑了笑,说道。
    “那当然,”他呷了一口丽白液,又喝了一口百事可乐,然后大叫一声“呀呼1
    垃圾虫神情恍惚地望着车外掠过的景物。正是上午10点左右,太阳当空照着。州际公路在山肩上盘旋,他们不时地在巨大的岩石峭壁中间穿行。昨天夜里他在梦里看到过这些峭壁。天黑以后,那些红色的眼睛还会睁开吗?
    他感到一阵战栗。
    没过多久,他发现车速已从60公里减到了40公里。接着又减到30公里。那小子嘴里不住地低声发出可怕的诅咒。双门小轿车在越来越复杂的路面上迂回行进,突然完全停了下来,周围死一般沉寂。
    “他妈的,怎么回事?”那小子大发脾气,“他们这是干吗?在他妈的1万英尺高的山上,一个个都活腻歪了?喂,笨蛋,滚一边去!听见没有?滚一边去1
    垃圾虫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他们拐过一个弯,面前呈现出可怕的一幕:四辆汽车撞在一起,把70号州际公路上的两个车道塞了个严严实实。一具血淋淋的男尸四肢张开,脸朝下趴在地上,凸凹不平的路面上留下一滩干了的血迹,在他身旁有一只破碎的玩具娃娃。左侧是6英尺高的铁护栏,右侧的地面向下倾斜,深不见底。
    那小子喝下一大口丽白液,把双门小轿车转向陡坡。“抓住,垃圾虫,”他低低地说,“咱们绕过去。”
    “没地方可绕了。”垃圾虫粗声说,他觉得喉咙像一把钢锉。
    “有,不多不少。”那小子轻声说。他两眼放光,开始把汽车缓缓地驶离公路。右边的车轮开进了山肩的松土。
    “让我下来。”垃圾虫惊慌地说,急忙抓住车门的把手。
    “坐下,”那小子说,“否则你可要粉身碎骨了。”
    垃圾虫转过头,瞥见一只0.45口径手枪的弹膛。那小子紧张地傻笑了一下。
    垃圾虫坐了回去。他不愿意看,却无法闭上眼睛。在他的这一边,山肩的最后6英寸也看不见了。他已经直接看到了下面一道狭长的景色:青绿色的松树,滚动的巨石。他想象得出,双门小轿车那两只固特异轮胎现在离悬崖的边缘还剩下4英寸……2英寸……
    “还有1英寸,”那小子低低地说,眼睛几乎蹦出眼眶,牙齿可怕地龇着,苍白的额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最后……1……英寸。”
    这个过程戛然而止。垃圾虫感觉到车子的右后部猛然向外滑去,急剧下沉。耳边响起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先是小石子,接着是大块的石头。他尖叫起来。那小子恶毒地诅咒着,换成头档,把油门踩到底。他们擦着左侧大众汽车的那具俯卧的尸体缓缓地移动,从那里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飞呀1那小子尖声大叫,“像个大笨鸟一样飞呀!该死的,飞呀1
    双门小轿车的后轮飞转起来。一瞬间,车子下陷的速度似乎加快了。紧接着,小汽车扬起车头,猛地向前蹿去,他们又回到了公路上,远远地抛开了事故现场,车子四轮落地。
    “我说过它能做到1那小子得意地大叫,“他妈的!咱们过来了吗?咱们过来了吗,垃圾虫,他妈的你这可恶的胆小鬼?”
    “过来了,”垃圾虫平静地答道。他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个不停。接着,自遇到那小子以来,他第二次无意中说出了可能让他免遭横祸的一句话,假如他没有提醒,那小子没准就会带着他撞死在路上;那也就成了这家伙独特的庆祝方式。‘好好开,胜利者,”他说,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人称作“胜利者”。
    “碍…没什么了不起,”那小子居高临下地说。“镇上至少还有两个人也能做到。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相信,既然你这么说。”
    “别瞎扯,心肝,他妈的你听着。好吧,咱们继续开。也就是一天的路程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开出去多远。15分钟后,那小子的双门小轿车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距离它的出发点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才过了1800英里或者再多一点儿。
    “真不敢相信,”那小子说,“真……他妈的……不敢相信1
    他猛地打开车门,跳出去,左手还攥着那只丽白液瓶子,里面只剩下1/4的酒。
    “滚开,别挡我的道1那小子跳着脚吼道。靴子的奇形怪状的鞋跟产生了一股小小的自然破坏力,像瓶子里发生了地震。“别挡道,他妈的,你们这些死人,滚回他妈的自己的坟墓里去1
    丽白液瓶子脱手而出,翻着筋斗,琥珀色的泡沫四处飞溅。瓶子撞在一辆保时捷的侧面,摔得粉碎。那小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脚下有点站立不稳。
    这一次,问题可不像四车相撞的连环车祸那么简单。这回纯粹是交通问题。一条大约10码宽的、长满青草的中央隔离带隔开了往东行驶的单行道和往西行驶的单行道,本来,双门小轿车可以从高速公路的这一侧飞到另一侧去,可惜两条大道上的情形没有什么分别:4条单行道挤得水泄不通,车辆与车辆摩肩接踵,交通完全陷于停顿。几个司机甚至把车开上了崎岖不平的中央隔离带,在那里,遍布其中的岩石像龙的牙齿一样从薄薄的灰色泥土中钻出来。大概以前确曾有过四轮驱动车在这里穿越成功,但眼下呈现在垃圾虫眼前的,是一片汽车的墓地,堆着被撞坏的、七零八落的底特律汽车。它像一股疯狂的源泉,让所有的司机都受到了感染,他们决心要在这70号州际公路上展开一场毁灭性的赛车,把此地当作疯狂的竞技常这儿是科罗拉多的落基山,垃圾虫心想,在这么高的地方,这不是等于在天上比赛吗。他差点笑出声来,连忙闭紧嘴巴。要是那小子听到他这时候在笑,只怕他以后再也没机会笑了。
    那小子穿着高跟靴子的脚大踏步地回到车里,一缕头发从他紧扣在脑袋上的帽子里钻出来。他的脸好像神话里的蛇怪,怒火烧得他两眼凸出。“他妈的,我不会离开我的车,”他说,“听见没有?没门儿。我不会离开它。你去,垃圾虫,到前边看看这该死的堵车到哪儿是个头。可能有辆卡车塞在路上了,鬼知道呢。不能走回头路,咱们已经过了山肩,只能一路走下去。如果只是一辆卡车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我才不理会它呢。这些狗娘养的车,我每次跳过一辆,把它们全部推下悬崖。我一定能做到,你最好相信这个快乐的牛皮。去,小子。”
    垃圾虫没有争辩。他开始小心地沿着公路前行,在车辆中间拐进拐出。他做好了准备,要是那小子开枪的话,他要闪避、飞奔。但是那小子没有开枪。当垃圾虫走到了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手枪射程之外),他爬上一辆油轮车,回头张望。那小子,那个地狱来的小阿飞,已在半英里之外,只剩下洋娃娃大小,正斜靠着他那辆双门小轿车,喝着酒。垃圾虫想冲他招手,但随之就意识到这是个坏主意。
    垃圾虫是在山区夏令时当天的上午10点30分开始走的。步行的速度非常慢,他不得不经常爬上小汽车、卡车的引擎罩或车顶,因为车辆之间塞得太紧了。当他到达第一块“隧道关闭”的标志牌时,已是下午3点15分。他一共走了12英里。12英里没有多远,同他骑自行车穿越1/5国土相比,的确没有多远,但是如果把那些障碍考虑进去,他觉得12英里已经够可怕的了。其实他早就可以回去告诉那小子:他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可他丝毫不想回去。当然,他确实没有回去。垃圾虫没读过多少历史(接受电疗之后,他看书有些困难),不知道在古时候,国王经常会在一怒之下,杀死那些给他带来坏消息的送信人。不过他也用不着了解那么多,他现在只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那小子的面目他已经看得太多,再看一眼都是多余。
    他站在那里,思索着那个标志牌,桔黄色的四方牌子,黑色的字,被撞倒在地,躺在一只车轮的下面。“隧道关闭”。什么隧道?他注视着前方,手搭凉棚,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他又往前走了300码,没有路时就只能攀上车顶,眼前又是一片混乱的场面:撞毁的汽车,狼藉的尸体。有的汽车和卡车已经烧得只剩下车轴。其中多数是军车。很多尸体上面盖着卡其布。从这个战场垃圾虫觉得这儿一定发生过战斗,堵塞的情况再次出现。再往前,东西两条车道的车龙消失在两个孔洞里,标志牌立在一块松动的岩石上,上面写着:艾森豪威尔隧道。
    他走近一些,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两个伸进岩石的孔洞令他害怕,当他再走近一些的时候,害怕立刻变成了恐惧。他完全理解了拉里·安德伍德对林肯隧道的感觉:在那一刻,他们不知不觉地成为精神上的兄弟,一起领略了极度恐惧的心理感受。
    主要的区别在于,林肯隧道的步行通道高出路基,而此处的步行通道却低于路基,因此一些汽车试图沿路边开过去,一对车轮在路面,另一对车轮则落在下面的通道上。隧道长约2英里,要想穿越,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辆车一辆车地爬过去。这得花上几个小时。
    他站在那里,盯着隧道看了好长时间。一个多月以前,拉里·安德伍德克服恐惧,走进了隧道。垃圾虫则在久久地凝视之后,转向朝着那小子往回走去,他沉着双肩,嘴角发抖。他之所以往回走,并不只是因为路不好走,或者是隧道太长(垃圾虫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对艾森豪威尔隧道没什么概念)。拉里·安德伍德是受一种潜在的利己主义,一种纯粹的生存本能的驱使(或者控制):纽约是一个孤岛,他必须离开,而隧道是最快捷的途径。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步行穿过隧道;就像知道面前是一杯苦药,只有捏着鼻子飞快地喝下去。垃圾虫是一个倒霉蛋,经常受到来自命运和他自身无法解释的性格的双重打击……他总是逆来顺受。自从灾难性地遭遇那小子,他早己失去了男子汉的气概,简直像被洗了脑一样。那小子逼他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快得足以引起脑震荡;威胁他一口气喝下一罐啤酒而且过后不能吐出来,否则就宰了他;把手枪枪管捅进他的屁股;在收费公路的路边,那小子还差一点把他扔下100英尺的悬崖。想想看,他怎么还能鼓起勇气爬过那个笔直穿过山底的孔洞呢?何况黑暗中还不知会碰到些什么恐怖的事情。他做不到。也许别人做得到,但垃圾虫做不到。而回去的想法也有着当然的逻辑。是的,那是被打击的、半疯狂的逻辑,但它的诱惑力却还是难以抗拒。他不是在一个孤岛上。如果需要花上今天剩下的时间以及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原路返回,寻找一条路爬过山去而不是钻过山去,那他情愿这么干。他可能会撞到那小子手里,肯定有这个可能,但他想,那小子也许不会说到做到,他可能改变了主意,已经离开了。也许他已经烂醉如泥。他甚至干脆已经死了(尽管垃圾虫实在怀疑,如此的好运气怎么可能落在他的头上)。最坏的估计,如果那小子还在那儿观望等待,垃圾虫就等到天黑以后,像丛林中的小动物(黄鼠狼)一样,从他身边爬过去。然后他就可以继续往东走,直到发现他要找的路。
    他又回到了那辆油轮卡车旁边,来的时候他曾经爬到车顶望过那小子和他那辆神奇的双门小轿车,但是这一次,他没再爬上去,因为那会把他的身影清晰地显露在夜空中。他双手着地,穿过一辆辆汽车膝行前进,尽量不发出声音来。那小子可能在警惕地张望。像那小子这样的家伙,很难说……冒险可不值得。他希望这时手里有把枪,虽然他这辈子从来没摸过枪。他继续爬着,石子扎进爪子一样的手,很痛。现在是晚上8点,太阳已经落到了山的那一边。
    垃圾虫在那小子扔过酒瓶的保时捷车后面停了下来,小心地抬头望去。是的,那小子那辆双门小轿车就在那儿,青铜色的夜空中看得出漆成艳丽的火红色的车身和球形的挡风玻璃。那小子沮丧地坐在方向盘后面,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垃圾虫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高奏着凯歌。烂醉如泥!他的脑子里蹦出这几个字。烂醉如泥!谢天谢地!烂醉如泥!垃圾虫心想,等那小子醒过来的时候,他可能已往东走出20英里开外了。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爬过一辆又一辆汽车,像一只蟑螂掠过平静的水面,迅速穿过逐渐增大的缝隙。离左边的双门小轿车近了,更近了,终于到了车旁,再往前,他就要离开那个疯狂的……
    “你这个笨蛋臭小子,别动。”
    垃圾虫的双手和膝盖一下子僵住了。他尿到了裤子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恐慌的翅膀在疯狂地扇动。
    他一点一点地转身,脖子上的筋膜嘎吱作响,像鬼屋里门的铰链。那小子就站在面前,一手提一把0.45口径的手枪,憎恨和恼怒使他扭曲了他的脸。
    “我正在往这边查查看,”垃圾虫听见自己说。
    “当然用你的手和膝盖在地上爬着查看吗,妈的。站起来。”
    垃圾虫抓住右边一辆汽车的门把手支撑着身体,总算站了起来。在他眼里,那小子手里那两把0.45口径手枪的枪口大极了,大得像艾森豪威尔隧道的两个孔洞。他明白,他现在面对的是死神。这一次没有适当的话来躲避这种危险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向黑衣人祈祷:求求你……只要你愿意……我愿为你而死!
    “那边出了什么事?”那小子问道,“交通事故?”
    “是个隧道。堵得厉害。所以我回来,回来,告诉你。求求你……”
    “隧道,”那小子吼道,“他妈的混蛋1他又变得怒气冲天。“他妈的你这个鬼东西,你敢跟我撒谎?”
    “没有!我发誓没有!标志牌上写着艾森豪威尔隧道。好像是这个名字,我记不太住那么长的单词。我……”
    “闭上你的臭嘴。多远?”
    “8英里,可能更远一些。”
    那小子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西边的收费公路。然后他又盯着垃圾虫,两眼放光。“你想让我相信堵车的地方离这儿8英里?你他妈的说谎1那小子双手的拇指分别把两把手枪的扳机扣到半击发位置。垃圾虫哪里知道扳机还有半击发和全击发之分,他吓得像个女人一样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我说的是真的1他尖叫道,“是真的!我发誓!我发誓1
    那小子久久地盯着他。最后他放低了枪口。
    “我要杀了你,垃圾虫,”他说,微微笑着。“我会要了你的命。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跟我回去,到今天上午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绕过来的那个地方。你去把那辆货车推下去,我要回去另找一条路。他妈的我是不会离开我的车的,”他暴躁地继续说,“没门儿。”
    “求求你别杀我,”垃圾虫低声请求道,“求求你。”
    “要是你能在15分钟之内把那辆大众货车推下去,我可能会不杀你,”那小子说,“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信,”垃圾虫嘴里应着。不过他审视过那双不可思议地发着光的眼睛,心里对这个人的话半点都无法相信。
    他们走回连环车祸的现场,垃圾虫拖着两条发抖的僵硬的腿走在那小子前面。那小子装腔作势地跟在后面,皮茄克的折缝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他孩子气的嘴唇上,露出一丝模糊的,几乎是甜蜜的笑容。
    当他们走到车祸现场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那辆大众汽车一侧着地,三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一片混乱的景象,幸好黑暗中看不清楚。那小子从货车的旁边走过去,站在山肩上,看着他们10个小时前刚刚绕过的地方。双门小轿车一个车轮的痕迹还留在那儿,另一个车轮的痕迹已随着塌陷的泥土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行,”那小子最后说。“除非先开好路,不然的话根本没办法再从这儿过去。别瞎扯,你听着。”
    一刹那,垃圾虫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扑过去,把他推下悬崖。就在这时,那小子转过身来。两支枪的枪口随意地对着垃圾虫的肚子。
    “喂,垃圾虫,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别跟我说你没有。你翘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
    垃圾虫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拼命否认。
    “别在我面前干傻事,垃圾虫。做梦也别想。现在,去推那辆汽车。你有15分钟的时间。”
    在断开的中心线附近停着一辆奥斯汀车,那小子拉开车门,不料却拉出来一具肿胀的少女的尸体(他的手正抓着她的胳膊,他甩开这只胳膊,像刚刚啃完一只火鸡腿,随手扔掉骨头那样漫不经心),然后他坐进车里的凹背摺椅,一双脚还留在公路上。他心情很好地拿枪对着垃圾虫畏缩发抖的身影做了个手势。
    “浪费时间,伙计。”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唱着:“噢……约翰尼来了,手里拿着啄木鸟,他是个独眼龙……没错,垃圾虫,他妈的蠢货,再加把劲,你只剩下12分钟了……来吧,该死的哑巴,迈右脚……”
    垃圾虫顶住那辆汽车,弓着腿,用劲地推。汽车好像朝悬崖移动了两英寸。在他心里,希望——这人类心中烧不尽的野草又萌发出来。那小子是个丧心病狂的冲动的家伙,正如卡利·耶茨和他那帮伙伴们说的,比耗子还要疯狂。如果他能把这辆汽车推下悬崖,为那小子的宝贝小汽车清除障碍,也许这个疯子会让他活下去。
    也许吧。
    他低下头,紧紧抓住大众汽车的车架边缘,使尽吃奶的力气推。不久前被烧伤的胳膊爆发出一阵疼痛,他明白,新长出的脆弱的组织很快就会撕裂,那时的疼痛会更加剧烈。
    汽车又移动了3英寸。汗水顺着垃圾虫的眉毛流下来,掉进眼睛里,热辣辣的刺痛。
    “噢……约翰尼来了,手里拿着啄木鸟,他是个独眼龙……”那小子唱着,歌声戛然而止。垃圾虫疑惑地抬起头。那小子已经不在奥斯汀的车座上,他侧对着垃圾虫站在那儿,从收费公路的这一边向对面往东行驶的单行道望过去。斜坡上出现了一片摇摇晃晃的、毛茸茸的东西,遮住了半个天空。
    “他妈的什么东西?”那小子嘟囔道。
    “我什么也没听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是高速路对面斜坡上大小石头滚动的冬冬声。那个梦突然重现了,完整的重现,立即凝固了他的血,蒸干了他的唾液。
    “谁在那边?”那小子吼道,“你最好回答我!回答我,他妈的,不然我开枪了1
    对面真的回答了他,但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夜空里传来一声嚎叫,像拉响了刺耳的警报,声音先是越来越高,接着又陡地降下去,变作低沉的咆哮。
    “老天爷1那小子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微弱、纤细。
    收费公路对面的斜坡上,是一群狼,它们正越过中央隔离带往这边走来,瘦骨嶙峋的山狼,血红的眼睛,大张着湿淋淋的嘴巴,至少有二十多只。垃圾虫毛骨悚然,他又一次尿湿了裤子。
    那小子绕着奥斯汀的车尾行李箱,举起手枪,开始射击。枪口喷出火舌;枪声在山间发出回响,反复不绝,听起来不像是手枪在射击,倒像是大炮在轰炸。垃圾虫大叫起来,用食指堵住了耳朵。夜晚的微风吹散了硝烟,新鲜、浓厚、热乎乎的空气,一股火药味刺激着鼻子。
    狼还在往前走,既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是快步行走的速度。它们的眼睛……垃圾虫发觉自己的视线再也无法离开它们的眼睛。这不是一般的狼的眼睛;这眼睛慑服了他。他想,这是它们的主宰的眼睛。它们的主宰,也是他的主宰。突然,他记起了曾经做过的祷告,恐惧感消失了。他拿开了堵住耳朵的手指,也不再感觉到裤裆里潮湿的蔓延。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小子两支枪里的子弹都打完了,击倒了三只狼。他把手枪皮套套上,没有重新装子弹,而是转身朝西走去。他走了十来步,停住了。更多的狼正沿着往西行驶的单行道缓缓而来,在黑压压的汽车长龙中出没,像被风吹散的雾气。一只狼扬起头,冲着夜空嚎叫起来。另一只狼加入了它的叫声,接着又是一只,慢慢地汇成了一股狼的合唱。它们渐渐地走近了。
    那小子开始后退。这时他试图给其中的一把手枪装上子弹,但是子弹从他不听使唤的手指中间漏了出来。突然,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手枪从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狼群猛地扑了上来。
    那小子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转身朝奥斯汀车奔去。他的另一把手枪从皮套里掉了出来,在路面上弹了几下。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离他最近的一只狼一跃而起,几乎就在同时,那小子钻进了奥斯汀,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门关得很及时。狼被车门弹了回来,咆哮着,血红的眼球可怕地转动。其他的狼也纷纷效仿,刹那间,奥斯汀陷入了狼的包围。那小子躲在车内,朝外窥视的脸像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月亮。
    接着,其中一只狼向垃圾虫走来,三角形的脑袋低垂着,眼睛像汽灯一样发着光。
    我愿为你而死……
    这时的垃圾虫镇静自若,丝毫不再感到害怕,他迎着它走上前去,伸出那只烧伤的手。狼舔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蜷着乱蓬蓬的、粗大的尾巴坐了下来。
    那小子看着他,目瞪口呆。
    垃圾虫恶意地冲着他冷笑。
    接着他大喊:“滚你的吧!你出不来啦!听见没有?你不信这快乐的牛皮?出不来啦!别瞎扯,你听着1
    那只狼轻轻地含住了垃圾虫的手,他低头看去,狼已经站起来,使劲地拽着他,拽着他往西走。
    “好的,”垃圾虫从容地说,“好的,孩子。”
    他往前走去,狼跟在他身后,像一只驯服的狗。接着,又有五只狼从汽车长龙中走出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现在,他的前面有一只,后面有一只,两边各有两只,像个前呼后拥的大人物。
    中间他停下来一次,回头张望。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狼群绕着小小的奥斯汀车围成一个灰色的圆圈,耐心地坐在地上,那小子苍白的脸盯着外面,车窗后面,两片嘴唇不停地开合。狼群似乎在冲着那小子龇牙咧嘴地笑,长长的舌头挂在嘴巴外面,仿佛在问他:你还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
    垃圾虫不知道,这群用牙齿包围着奥斯汀车的狼会坐到什么时候。当然,它们会一直坐下去,2天、3天,甚至4天。那小子将会一直坐在车里,望着外面,没有吃的(除非那少女的车里还有个乘客),没有喝的,在温室效应的作用下,下午狭小的车内将达到华氏130度。黑衣人的使者会一直等下去,直到那小子饿死,或者他精神崩溃,打开车门企图逃走。垃圾虫在黑暗中笑出了声。那小子块头不大,只够狼群塞牙缝的。
    “我说得不对吗?”他喊,抬头对着明亮的星星咯咯地笑,“别告诉我你信不信那快乐的牛皮!他妈的你听着1
    那群令人生畏的同伴在他身边庄严地缓缓而行,毫不理会垃圾虫的叫喊。当他们走到那小子那辆双门小轿车旁边,跟在他身后的那只狼悠闲地走上前去,嗅嗅其中的一只固特异轮胎,轻蔑地冲它咧咧嘴,抬起一条腿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垃圾虫忍不住笑起来。他笑得眼泪直流,泪水顺着干裂的、胡子拉碴的脸颊滚落下来。他的疯狂像一盘佳肴,只等沙漠的烈日慢慢地蒸煮,烧出它精致的风味来。
    垃圾虫和他的卫队继续往前走。到了交通更加拥挤的地方,狼们要么肚子贴地,从车下钻过去,要么跃上引擎罩和车顶,这就是他的嗜血的、沉默的同伴,血红的眼睛,锋利的牙齿。后半夜,他们到了艾森豪威尔隧道,这一次,垃圾虫没有再犹豫,他镇静地走进了西去的孔洞。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身边跟着这么一群护卫,还有什么可害怕?
    隧道十分漫长,不一会儿,他就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他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把一辆又一辆车抛在了身后。有一次,他的手碰到了一团湿乎乎、软塌塌、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股臭气直冲鼻子。但他没有踌躇。他不时地看到黑暗中那些红色的眼睛,永远在前面为他领路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嗅到一股清新的空气,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但有一次他失去了平衡,在一辆汽车的引擎罩处绊了一跤,头重重地磕在第二辆汽车的缓冲器上。又过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星星又出现了,所不同的是它们比先前暗淡了一些,因为天将破晓。
    他的警卫们渐渐消失在远处。但垃圾虫还是双膝跪地,用长久的、语无伦次的祷告来表达他的感谢。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黑衣人的手在翻去覆雨。
    他记得他在前一天的早上被叫醒,看见那小子对着金色汽车旅馆的镜子欣赏自己的发型,尽管从那时起他所经历的一切不堪回首,但此刻他还是兴奋得没有丝毫睡意。他继续往前走,把隧道远远地抛在后面。隧道往西去的路也发生了交通堵塞,但已经得到了部分清理,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走上2英里。在中央隔离带的对面,东去的单行道上,等候通过隧道的汽车长龙还在不断地延伸。
    中午时分,他到了维尔,这时极度的疲倦完全压倒了他,他找到一间空房子,敲碎窗玻璃,打开门,爬上一张床。这就是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所能记得的全部经过。
    宗教狂热的妙处在于它能够解释任何事情。一旦上帝(或者撒旦)被当作解释精神世界一切事物的首要因素,就不会再有任何偶然……或者任何改变。一旦掌握了诸如“他选择了神秘的方式来创造奇迹”之类的咒语,就能够心甘情愿地把逻辑扔到九霄云外。宗教狂热是解释世事难料的少有的可靠手段之一,因为它完全排除了纯粹的偶然因素。对于真正的宗教狂来说,一切都不是无意的。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在维尔以西的路上,垃圾虫对着一只乌鸦说了将近20分钟的话,他相信这只乌鸦既非黑衣人的替罪羔羊,也不是黑衣人自己的化身。乌鸦停在一根高高的电话线上,从它的栖身处久久地、静静地望着他,直到它听得不耐烦或是肚子饿了……要不就是垃圾虫的赞美和忠诚的表露到此为止,它才拍拍翅膀飞走。
    他在大江克欣附近又搞到一辆自行车,到7月25日,他已经沿4号公路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了西犹他州。4号公路连接着东边的89号州际公路和通向西南方向的非同寻常的15号州际公路,这条公路从盐湖城北部一直通到加利福尼亚的圣贝纳迪诺。由于他那辆新自行车的前轮突然决定脱离其他部分,独自进军沙漠,垃圾虫被一个跟头甩到车前,额头着地,差点造成头盖骨骨折(他已经发生过不下40次类似的事故,而且没戴头盔)。然而不到5分钟之后,他居然还能站起来,血从六七个伤口一齐涌出来,在他脸上竞相流淌。他甚至还能做着鬼脸晃晃悠悠地拖着脚走,还能唱:“锡沃拉,我愿为你而死,锡沃拉,颠簸,颠簸,颠1
    真的,对于被虐待的精神或者受伤的脑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一首歌更好的药方呢。
    8月7日,劳埃德·亨赖德来到MGM大饭店30楼的一个房间,前一天,处于脱水和半昏迷状态的垃圾虫就被安置在这里。这是间很不错的房子,有一张圆形的床,天花板上镶着一面圆镜子,几乎跟床一样大。
    垃圾虫看着劳埃德。
    “感觉怎么样,垃圾虫?”劳埃德一边问,一边回过头。
    “不错,”垃圾虫回答说,“好一些了。”
    “你只要吃些东西,多喝水,再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劳埃德说,“我给你带了些干净衣服,尺寸只能估计,不知道合不合适。”
    “看起来挺合适。”就连垃圾虫自己,也实在记不得他的尺寸了。他从劳埃德手里接过牛仔裤和工作衫。
    “穿上衣服就下去吃饭吧,”劳埃德说,态度简直是毕恭毕敬。“我们这儿的人大多在熟食店吃饭。”
    “好的,一定。”
    熟食店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他在门外停住脚,站在角落里,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如果自己走进去,他们一定会抬头看他,还会嘲笑他。屋里会有人笑出声来,其他人也会跟着笑出声来,整个房间都会淹没在哄笑和指指点点中。
    嗨,垃圾虫来啦!
    嗨,垃圾虫!你把森普尔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烧掉时,她说什么了吗?
    你经常尿床吧,垃圾虫?
    他感到身上冒汗,虽然刚才劳埃德走后他冲了个澡,但现在又觉得浑身粘乎乎的。他记起洗澡的时候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始愈合的伤疤,憔悴不堪的表情,大大的眼窝里藏着一对小眼睛。是的,他们一定会笑。他听着里面的嗡嗡声、银餐具相碰的丁当声,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逃走。
    他又想起狼含着他的手的感觉,那么温柔,领着他离开那小子藏身的铁坟墓。他挺了挺胸,走进屋里。
    有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继续吃饭、聊天。劳埃德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大桌子旁,举起一只胳膊,朝他招手。垃圾虫穿过桌子之间的缝隙走过去。桌子旁边还坐着另外三个人,他们吃的全是汉堡包和炒蛋。
    “随便吃,”劳埃德说,“这是蒸汽桌。”
    垃圾虫拿了个盘子,开始吃饭。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人,穿着肥大的、脏兮兮的厨师白大褂,看着他。
    “您就是霍根先生吗?”垃圾虫腼腆地问道。
    霍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间隙很宽的牙。“是的,不过你别这么叫我,朋友,叫我惠特尼吧。好点没有?你进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愤怒的上帝。”
    “好多了,真的。”
    “吃点鸡蛋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不就去吃油炸小点心。欢迎你来这里,朋友。”
    “谢谢,”垃圾虫说。
    他回到劳埃德的桌子旁。
    “垃圾虫,这是肯·迪莫特。长白斑的兄弟叫赫克·德罗甘。这位叫埃斯·海伊。”
    他们都朝他点头。
    “这是新来的兄弟,”劳埃德介绍说,“叫垃圾虫。”
    周围的人都跟他握手,之后垃圾虫开始埋头吃鸡蛋。他抬起头,看着对面胡子拉茬的年轻人,低声地、礼貌地说:“请把盐递给我好吗,海伊先生?”
    在瞬间的惊诧中,他们面面相觑,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垃圾虫看着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他听到了笑声,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和耳朵一起听到了,他明白这笑声里没有恶意。这里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烧了教堂却没有烧学校;这里不会有人向他催讨森普尔老太太的养老金支票。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微笑,于是他真的微笑了。
    “海伊先生,”赫克·德罗甘咯咯地笑着,“哦,埃斯,你是海伊先生。海伊先生,这叫法好听。海伊先生。真他妈的有趣。”
    埃斯·海伊把盐递给垃圾虫。“叫我埃斯就行了,大伙都这么叫我。别叫我海伊先生,我也不叫你虫先生,很公平吧?”
    “好的,”垃圾虫答应着,脸上还挂着微笑。“这样很好。”
    “哦,海伊先生?”赫克·德罗甘忸怩作态地尖着嗓子说,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埃斯,你从来没想过弃暗投明享受这种体面吧,我敢保证你没想过。”
    “也许吧,不过弃明投暗倒是想过。”埃斯·海伊说着,起身给自己的盘子里加了点鸡蛋。经过的时候,他用手按了按垃圾虫的肩膀。那手温暖而有力。这一按非常友好,既没有用力压他,也没有捏痛他。
    垃圾虫低头吃鸡蛋,内心感到温暖而美好。他的性情对这种温暖和美好颇不习惯,差点把这种感觉当作一种病态。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努力想体会它,理解它。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一张张脸,心想他或许已经理解了这种感觉。
    幸福。
    多好的一群人啊,他想。
    紧接着的感觉就是:我到家了。
    这一天,他被留下一个人睡了,但到了第二天,便有汽车把他送到了博尔德,同去的还有很多人。在那里,他们一整天都在用铜芯电线缠绕烧坏的摩托车轴。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干着活,抬头就能望见一片湖水——米德湖,而且没有人监视他。垃圾虫猜想,周围大概没有工头之类的人,因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对自己干的活十分喜爱。
    不过第三天的时候,他发现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上午10点15分。垃圾虫坐在长凳上,手里缠着铜线,但是思绪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他正在心里为黑衣人谱写赞美诗。他想,他应该买一本厚厚的书(确切地说,是一本《圣经》),把自己对他的一些想法记下来。它将成为某些人希望读到的那种书。那些和垃圾虫一样对他心怀感激的人们。
    肯·迪莫特来到他的长凳前,透过沙漠人的黝黑皮肤,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苍白和惊恐。“来吧,”他说,“下班了。我们回维加斯,汽车在外面等着呢。”
    “嘿,为什么?”垃圾虫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是他的命令,劳埃德传达的。快点吧,垃圾虫。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最好别问。”
    于是他没有再问。外面停着三辆拉斯维加斯公立学校的班车,发动机已经启动,人们正在上车。几乎没有人交头接耳;这个时候返回维加斯很不正常,不是上下班往返。车内坐着二十几个女人和三十几个男人,没有人喧闹,没有人聊天,也听不见平时轻松愉快的玩笑,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
    当汽车驶近市区的时候,垃圾虫听见坐在过道对面的男人悄悄地对同座说:“是赫克,赫克·德罗甘。该死的,那密探是怎么把东西找出来的?”
    “闭嘴。”另一个说道,同时不信任地瞥了垃圾虫一眼。
    垃圾虫避开了他的扫视,扭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沙漠。他又一次被搞糊涂了。
    “哦上帝。”一个女人在他们鱼贯走下班车的时候叹道,这是唯一的一声感叹。
    垃圾虫朝周围看了看,心里十分困惑。看起来,所有的人,所有锡沃拉的人,都在这儿了。除了从墨西哥半岛到西得克萨斯行踪不定的巡逻人员以外,所有的人都被召了回来。这些人围着喷泉集合成一个松散的半圆,里外站了六七层,总共有400多人。后面有些人站在饭店的椅子上。垃圾虫走近一些的时候猜到,这些人的眼睛大概都在盯着喷泉。他伸长脖子,看见喷泉前面的草坪上放着什么东西,但是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看不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是劳埃德,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我一直在找你。他待会儿要见你。另外,我们找到了这东西。上帝,我恨这些东西。来吧。我需要帮助,所以选中了你。”
    垃圾虫的头有些发晕。他要见他!是他!可是同时还有这东西……管它是什么呢。
    “什么东西,劳埃德?是什么?”
    劳埃德没有回答。他仍旧轻轻抓着垃圾虫的胳膊,带他朝喷泉走去,人群为他俩分开一条路,几乎是畏缩地躲开他们。两人走过这条狭长的通道,在静静的、冷漠的注视下,它仿佛就是一条憎恶与畏惧筑成的通道。
    站在人群前面的是惠特尼·霍根。他抽着烟,身后就是那件东西。垃圾虫现在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个木制的十字架,竖直的部分长约12英尺,像一个粗笔画的小写的t。
    “都到齐了?”劳埃德问。
    “是的,”惠特回答说,“我想都到齐了。温基点过名。咱们有9个兄弟不在州里。弗拉格说他们在不在没关系。你能对付吗,劳埃德?”
    “没事儿,”劳埃德说,“嗯……也不会没事儿,不过你知道我能对付。”
    惠特朝垃圾虫歪歪脑袋:“这家伙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垃圾虫说,他比刚才更疑惑了。希望,畏惧,加上担心,搅得他心里七上八下。“怎么回事?有人说跟赫克有关。”
    “没错,是赫克,”劳埃德接口道。“他吸毒。他妈的吸毒,我他妈的恨透了该死的吸毒。接着来吧,惠特,叫他们把他带出来。”
    惠特离开劳埃德和垃圾虫,朝地上的一个矩形洞口走过去。那洞口是用水泥做成的,看起来它的大小和深度刚好放得下十字架的粗端。当惠特尼·惠特·霍根在金字塔中间大步往上走的时候,垃圾虫感到嘴里的唾液完全干涸了。他猛地转过身,先是对着站成月牙队形在蓝天下静静等待的人群,接着又转向盯着十字架、脸色苍白、一声不吭的劳埃德。
    “你们……我们……把他钉死?”垃圾虫终于说,“是这样吗?”
    劳埃德突然把手伸进褪色的衬衫口袋。“知道吗,我有件东西给你。是他交给我,让我带给你的。我不能逼你接受,但是你要想为他效力,这他妈的是最好的东西。你想不想要?”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串精致的金项链,项链的末端挂着一块黑色的宝石。宝石中间嵌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瑕疵,跟劳埃德自己的一模一样。项链在垃圾虫的眼前摇晃着,像催眠术士的护身符。
    事实就在劳埃德的眼睛里,它太明显了,不必去承认,垃圾虫知道,他可以不再哭泣或者奴颜婢膝。当然不包括在他面前,不包括在每个人面前,尤其不包括在他面前。有了它,你就有了一切,劳埃德的眼睛告诉他。那么什么是一切的一部分呢?噢,当然罗,赫克·德罗甘。赫克和地上那个水泥洞,那洞正好放得下赫克的十字架的粗端。
    他抬起手,缓缓地伸向劳埃德手里的东西。就在手指眼看要碰到金项链的时候,他停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要做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但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加威严的声音(但含着些许温柔,像一只冰凉的手放在发烧的额头上)对他说,抉择的时机早已过去。如果他现在选择了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他就会死。他已经从黑衣人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世界上的垃圾虫们真有这么一样东西的话),已经接受了黑衣人的恩赐。黑衣人把他从那小子手中解救出来(而黑衣人可能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那小子送回了老家,这一点垃圾虫却从没想到过),那么理所当然,这就意味着他的命如今是欠着那个黑衣人的……那个这儿有些人叫他“行者”的黑衣人。他的命!难道他没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献出来吗?
    但是你的灵魂……你是否同时献出了你的灵魂?
    垃圾虫想着,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金项链,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黑色的宝石。宝石冰凉光滑。他把它放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只想看看能不能把它捂热。他想一定不能,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于是他把它挂在脖子上,宝石贴着皮肤的感觉像一个小小的冰球。
    但他不在乎那种冰冷的感觉。
    冰冷的感觉冷却了他头脑中一贯的热情。
    “你只要对自己说不认识他就行了,”劳埃德说,“我是指赫克。我一直是这么做的。这样事情会简单一点,这……”
    饭店的两扇大门砰地一声打开,狂暴恐惧的尖叫立时传了出来。人群一阵骚动。
    9个人从台阶上走下来,赫克·德罗甘被夹在当中。他挣扎着,像一只困在网子里的老虎。他的脸惨白惨白,使他颧骨上的两团红色显得极不协调。汗水从他的每一寸皮肤上泉涌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被剥得一丝不挂,五个人捉着他,其中一个正是埃斯·海伊。
    “埃斯1赫克不停地叫着,“嗨,埃斯,怎么样?帮我点忙吧,好不好?让他们别这样对我,伙计我会说清楚的,我对上帝发誓,我做的事儿,我能解释清楚。怎么样?帮点忙吧!求你了,埃斯1
    埃斯·海伊一声不吭,只是把赫克猛烈挣扎的胳膊抓得更紧。这回答已经足够了。赫克·德罗甘又开始尖叫。几个人毫不手软地拖着他,拖过凉亭,拖向喷泉。
    在他身后,有三个人排成一列整齐地走着,像参加肃穆的追悼会:惠特尼·霍根提着一只大旅行袋;一个叫罗伊·胡普斯的人扛着一把梯子;走在最后的是秃头的温基·温克斯,他不停地神经质地眨巴着眼睛。温基拿着一个夹纸板,上面夹着一张纸。
    赫克被拖到十字架脚下。周围的人立刻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极度恐惧的气息;他眼珠乱转,露出浑浊的眼白,像暴风雨中马的眼睛。
    “嗨,垃圾虫。”他哑着嗓子叫道,这时罗伊·胡普斯正在他背后竖起梯子。“垃圾虫,跟他们说别这么对我,兄弟。跟他们说我能解释清楚,跟他们说这么吓唬我比他妈的什么都厉害。跟他们说呀,伙计。”
    垃圾虫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低下头的时候,黑宝石摇晃着离开了胸口,悬空垂着,跳入他的眼帘。红色的瑕疵,那眼睛,似乎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不认识你。”他嗫嚅道。
    用眼角的余光,他看到惠特单膝跪地,嘴角叼着一支烟,左眼被烟雾熏得眯缝着。他打开旅行袋,拿出尖利的木钉。在垃圾虫惊恐的眼里,它们简直不亚于帐篷桩。惠特把木钉放在草地上,又从旅行袋里掏出一个巨大的木槌。
    尽管周围到处是嗡嗡的嘈杂的说话声,垃圾虫的话似乎还是钻进了赫克·德罗甘吓得混乱不堪的脑子。“你不认识我?这是什么意思?”他暴怒地大叫。“两天前咱们还在一个桌上吃饭呢!你还把站在那儿的那个家伙叫做海伊先生。你居然说你不认识我,你他妈的真会撒谎1
    “我根本不认识你。”垃圾虫重复道,这一次声音稍稍清楚了一点。接下来的感觉几乎是如释重负。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长得有点像卡利·耶茨的陌生人。他伸出手,握住那块宝石,把它攥在手心里。宝石透出的冰凉进一步驱走了他的犹疑。
    “你撒谎1赫克尖叫着,又开始挣扎,身上的肌肉此起彼伏,汗水从裸露的胸膛和胳膊上一滴滴淌下。“你撒谎!你认识我!你认识我!你撒谎1
    “不,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赫克又尖叫起来。四个大汉紧紧地捉着他,个个都气喘吁吁。
    “动手吧。”劳埃德说。
    赫克被朝后拖去。有个大汉伸出一条腿,把他绊倒,他的身子一半摔在十字架上,另一半摔在地上。同时,温基捧着夹纸板,开始高声宣读。他的声音不时被赫克的尖叫声盖过,听起来断断续续地,像电锯的嘶叫。
    “注意、注意、注意!根据人民领袖、第一公民兰德尔·弗拉格的命令,此人,赫克·阿隆索·德罗甘,因犯吸毒罪被判处死刑,行刑方式是在十字架上钉死。”
    “不!不!不1赫克疯了似的连连尖叫,被汗水浸得滑腻腻的左臂一下子挣脱了埃斯·海伊的控制,垃圾虫本能地跪下,扭住了这只胳膊,把他的手腕按在十字架横杆的一头。接着,惠特也在垃圾虫旁边跪下,手里拿着木槌和两根粗糙的木钉,那支香烟依然叼在嘴角。他的样子像是要在自家后院里做点儿木匠活。
    “对,很好,就这么按着,垃圾虫。我来钉他,很快就好。”
    “吸毒在这个人民会里是不允许的,因为它会损害吸毒者完全献身于人民会的能力,”温基继续宣读,他读得飞快,像拍卖商的吆喝,两只金鱼眼神经质地眨着。“尤其是在此案中,被告赫克·德罗甘被发现携带吸毒工具,并提供大量可卡因。”
    这时赫克的尖叫声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可惜周围没有待加工的水晶,否则定能省去粉碎机的麻烦。他一会儿把头甩到左边,一会儿又甩到右边,嘴里泛着泡沫。当六个人,包括垃圾虫在内,把十字架抬起来插进水泥洞的时候,一股股鲜血从他的胳膊上流下来。赫克的身影出现在蓝天的背景下,头朝后仰着,忍受着撕裂般的剧痛。”是为了人民会的利益。”温基毫不松懈地尖声诵读。“这样做的目的,是对拉斯维加斯的人民提出严正警告并致意。现在,把列有上述事实并盖有第一公民兰德尔·弗拉格印章的罪状钉在这个坏蛋的头上。”
    “啊呀痛死了1赫克·德罗甘的尖叫盖过了宣读的声音。“啊呀啊呀啊啊啊1
    在后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人群仍然呆立在原地,人人都害怕被说成第一个离开的人。不少人脸上一副作呕的表情,也有不少人表现出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当然,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特征的话,那就是恐惧。
    然而垃圾虫不害怕。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不认识这个人。
    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当晚10点15分,劳埃德又来到垃圾虫的房间。他瞥了一眼垃圾虫说,“你还没脱衣服,很好。我以为你已经上床了呢。”
    “没有,”垃圾虫说,“我没睡。什么事?”
    劳埃德压低了声音:“马上,垃圾虫。他想见你。弗拉格。”
    “他?”
    “是的。”
    垃圾虫激动万分。“他在哪里?我愿为他而死,哦,是的。”
    “在顶层,”劳埃德答道。“我们刚烧完赫克的尸体,他就到了。从东海岸过来的。惠特和我刚埋完尸体回来,他就在那儿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来或者他走,垃圾虫,但他们总是知道他下次离开的时间,或者他回来的时间。来吧,咱们走。”
    4分钟以后,电梯到了顶层,脸上放光、眼睛滴溜乱转的垃圾虫走了出来。劳埃德却留在了里面。
    垃圾虫转身朝着他:“你不?”
    劳埃德挤出一个笑容,笑容里含着悲哀。“不,他想单独见你。祝你好运,垃圾虫。”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电梯的门已经关闭,劳埃德走了。
    垃圾虫转过身。这是一个宽敞豪华的门厅,有两扇门……尽头的那一扇正在缓缓地打开。里面漆黑一片。但垃圾虫可以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还有一双眼睛,红色的眼睛。
    心在胸膛里缓慢地雷鸣般地跳动,嘴唇焦渴,垃圾虫开始挪动双腿,朝那个人影走过去。他走着,空气似乎越来越凉,越来越凉。被太阳晒得干裂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尸体在它的坟墓里翻滚,呐喊。
    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垃圾虫,”一个低沉的、颇具魅力的声音说,“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像粉末从嘴里掉落:“我……我愿为你而死。”
    “我知道,”门口的影子安慰道。他分开两唇,露齿一笑。“不过我想还不至于。进来,让我看看你。”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上却是懒洋洋的,像个梦游的人,垃圾虫走了进去。门关上了,两人周围一片昏暗。一只滚烫的手握住了垃圾虫冰冷的手……突然,他不再紧张。
    弗拉格说:“沙漠里有工作需要你去做,垃圾虫。伟大的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干。”
    “干什么都行,”垃圾虫喃喃地说,“什么都行。”
    兰德尔·弗拉格伸过一只胳膊,揽住他削瘦的肩膀。“我准备派你去放火。”他说,“来,咱们喝点东西,谈谈这件事。”
    后来,果然烧起了一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