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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纽约》太平洋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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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生所遭遇的种种失望之中,从纯粹个人满足的角度来看,恐怕再也没有比没有能够有机会充分发挥个人某种潜力的这一类失望更令人失望了。至于你本来根本不知道你拥有这个潜力,而等到你自己发现或被人发现的时候,机会已过,为时已晚,潜力已不复存在,那只能使你失望之余更加沮丧和痛心。这个你一辈子也无从知晓的谜,真要说起来,比到底有没有天堂地狱还要更令你烦心。天堂地狱毕竟是身后之事。

  我知道,因为大约二十二个夏天以前的一个暑假,在圣莫尼卡的太平洋乐园,一位职业训练家告诉我,如果我当时不是已在念研究院,而是仍在上中学,那根据他的观察,我有上好的潜力,因而真有可能,成为一个一流的骑师。

  那是我从台湾来美留学的第二年,半工半读的工也已经打了好几个,可是一两个中国餐馆的经验之后,我发誓绝不再给中国人做事。所以当我的一个美国同学介绍我去太平洋乐园找份暑期工的时候,我记得我好像第二天就去了。

  太平洋乐园(Pacific Ocean Park),像迪士尼乐园一样,是一个游乐场,只不过规模小得多,可是更接近美国乡下传统的集市。这类游乐场所必备的各种 rides,什么恐怖洞、爱情洞等等它当然都有。它的 roller-coaster,虽然没有纽约康尼岛的有名,但在当时也算是美国有名的之一。你上去的时候还不大觉得,可是一连几次,一次比一次陡的下降,因为就在太平洋的海滩上,你真以为你和整个列车就要几乎笔直地冲进深蓝色的海水中去。太平洋乐园虽然比不上迪士尼乐园之庞大,也没有它出名,可是玩起来一样好玩,不仅便宜得多,而且方便,就在洛杉矶的圣莫尼卡,旁边就是海滩,只要你入场的时候请收票人在你手背上盖上只有他的一种灯可以照出的水印,你就可以随时进进出出,游游泳,晒晒太阳,逛逛乐园,有一天玩一天,有半天玩半天,而且就算你只有一小时,你也可以乘一次 roller-coaster 来刺激一下,或者是看一场表演。

  接受我申请表的那位中年女士说我来得有点晚了,好的(指工资高)、轻松(事情不多)、有意思的(有机会多接触男孩女孩)都已经填满。不过,她还是让我上太平洋乐园的海洋马戏班去试试。虽然我一来美国就因为离校园比较近而住在这一带,并且也来玩过一两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从来没有看过它的海洋马戏班表演。在我走出人事室去海洋马戏班的途中,我想这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差事,多半是喂鱼、洗鱼池之类又脏又臭的工作。

  我第一个惊讶是海洋马戏班的规模。一个可以容纳至少五百人的看台,一个相当职业的舞台,和只有这种演出才会有的两个圆形大池塘,位于舞台前的左右两方。大概是我一离开人事室,那位女士就打电话给海洋马戏班,所以我才进大门,就有一个人上来向我招手。他大约四十岁,六英尺高,算是比较瘦,但相当结实,短短的金发,浅蓝的眼珠。从他白色无袖T恤、白短裤、白帆布鞋露出来的手臂、大腿和小腿,可以看出他大概每天都晒太阳,但不是日光浴那样晒法,而是要在大太阳下干活儿那样给晒出来的咖啡色。他说他叫杰克,正在等我。

  杰克只和我谈了差不多半小时,介绍了一下海洋马戏班搞的是些什么玩意儿。整个这段期间,他除了要我保证做满三个月之外,唯一要我示范给他看的是将搁置在台左的一根大约十五英尺长、一英尺宽、一英尺高的铁轨形钢条提起来,在台上走半圈。钢条倒是挺重的,总有一百多磅。好在不必举上去,只要以两臂垂直的高度提起来就可以了,而且因为它是工字形,也好下手抓。完了以后,杰克就当场雇了我做他的助手。

  这个时候我倒是有点犹豫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用喂鱼,也不用清洗那两个大鱼池,需要我做的是,也就是说,我要赚点钱的暑假工是:上台表演。当然,上台表演有点过分其词。

工读洛杉矶,1963(作者提供)

  杰克是个职业教练、专业训兽家。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四只脚的,两只脚的,他全能训练。他本来在西岸北部一个动物园做事,直到60年代初才自己组织了一家训兽所——从狗、马、象、豹、虎、狮……到大鲸鱼、小鲸鱼、大鲨鱼……他全训练过。他还经常出海为各个动物园捕捉鲸鱼或鲨鱼。他也训练其他训兽人,到现在还是西部好几家动物园的顾问。太平洋乐园前几年特别请他过来主持海洋马戏班。所以他说他现在有点艺人的味道,但又据他说,这并不是他本人十分喜欢的一个新身份。

  海洋马戏班的演出还相当丰富,虽然每场才不过四十分钟左右。节目由一个等于是司仪的小丑先上台讲几分钟的笑话开始,然后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空中飞人表演,下面接着是杰克的两条小鲸鱼(或海豚,porpoise)。这场表演之后算是中场休息,由一直负责伴奏的四人摇滚乐队演奏三支或四支曲子。乐队下台之后才是压轴戏,杰克和他的大象。所以,海洋马戏班的演出,与其说是海洋马戏,不如说是海洋加马戏。

  需要我上台(还要穿制服)、用得着我的地方只是杰克负责的两场演出。小丑司仪与我无关,空中飞人也与我无关,摇滚演奏更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只是小鲸鱼和大象。

  我去报到的那天早上,虽然还不到十点,可是已经有不少游客了。因为几件简单的手续都早已经办好,所以我就直接去找杰克。入口的地方挂着一个大木牌:“海洋马戏班,还有三天开幕”。我一看就开始紧张,如果不是正在池塘旁边喂小鲸鱼的杰克看到了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几乎想不干了。

  杰克一步步教我,告诉我在演出的过程中,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要我不光是看小鲸鱼或大象的动作和表演,还要随时注意他的动作,一定要算好时间,在他指挥小鲸鱼或大象做某一项表演的时候,为下一个表演做好准备。

  小鲸鱼的表演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它们之所以容易讨好、受人喜欢,是因为,首先,小鲸鱼的确相当聪明,相当能体会到人的意思。二次大战期间,有不少美国飞行员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就是当他们掉下海之后,是这些小鲸鱼带领他们,甚至于推着、驮载着他们到最近的海岸。杰克说这绝对是真的。他说小鲸鱼真的有智能,也有它们的语言。他现在正在和一家海洋研究院合作,一起研究我们这个海洋马戏班的两条小鲸鱼在水下如何以声音传达信息和这些声音的意义。他指给我看池塘下面安装的录音设备。

  我在这场表演中的工作相当轻松,先将两大桶鱼放在杰克指挥的时候所要站的两个不同的位置。桶里的大鱼小鱼是小鲸鱼完成某个动作之后的奖赏。其他的工作也一样简单,在小鲸鱼表演从水中捡起一顶大草帽之前将草帽丢到池塘的某个地方(当然要丢的准)。捡救生圈的表演也是一样。另外,在它们要表演跳高、穿铁环、穿火圈之前,我要将架在池塘边上的铁杆和铁环铁圈推到水池上方。除了这些之外,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把戏,但那些都不需要我做任何事。然后等全部节目表演完毕,我再把所有道具收起来,如此而已。唯一需要记住的是,步骤绝对不能乱,因为杰克是以一个固定程序来训练这两条各个都足有七英尺长的小鲸鱼的。

  大象表演基本上也是跟着一套既定的步骤,只不过奖赏它的不是大鱼小鱼,而是杰克事先装在口袋里的花生。大象从后台出来先弯一下腿,等于是鞠躬,然后再分别以三只脚、两只脚,最后以一只脚站立。接着它就走上我已经放好在台中央两侧、直径大约只有两个半英尺、高不到两英尺的圆形木台。大象于是就先后在这一左一右两个小木台上重复它刚才在平地上以四、三、二、一只脚站立的技术。以它一吨半重的体积,当然不容易,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奢侈替它担心,因为这个时候我要守在大象背后不能太远的地方,因为下一件工作有时间性,一定要在几秒钟之内完成,否则不是命没有了,就是手臂没有了。这个动作是我演出的高潮。

  我要在大象刚走下那个圆形木台的时候,立刻将搁置在台左架子上那根钢条,那根我第一次见到杰克时他要我提着走舞台半圈的十五英尺长、一百磅重的工字形钢条,提起来,横架于大象在上面刚表演完毕的两个圆形木台之上。大象这时连头也不回,就一屁股坐在这根钢条的正中间,面向着观众,跷起两条前腿,象鼻朝天地大吼一声。我之所以怕,很简单,是因为这是所有需要我卖力气的工作之中唯一有生命危险的举动。想想看,大象从木台上下来,就算它的动作慢,也用不了十秒钟就可以走到两个木台的中间位置。它被训练的只知道这个时候它应该坐下,至于后面有没有个东西给它坐完全不是它的责任。这个责任是我的,我需要在短短十秒钟之内,两手以相隔大约三英尺的距离,抓住钢条的中间部分,提起来,从台左提到台中央,再将它横架在两个木台之上。再想想看,如果我没有来得及架上去,大象已经朝后面坐了下来,那它坐的不是钢条,坐的是我血肉之身。而且就算我及时将钢条架上去了,但没有来得及将两手抽回......压死了固然不是滋味,手臂给压扁了也不见得好多少。每次上台,这是我最紧张的十秒钟,不是怯场的紧张,而是怕死的紧张。这个完了之后,虽然大象还有更精彩的压轴戏,可是对我来说,这都是反高潮了。

  杰克不止一次告诉我他非常欣赏我的动作和我身体各部分的协调。这大概是为什么在暑假快结束的一个下午,所有表演因为下雨而全部取消,我们师徒二人在他那小办公室喝咖啡,感叹太平洋乐园不久就要给拆除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兴趣考虑走职业骑师的路。他说他立刻就可以开始教我,他正在训练几匹纯种赛马,再等我高中一毕业就全时投入练习。经过三个多月的观察,尤其是看我提钢条,他觉得我的臂力、腰力和腿力都应该不错,差不多五英尺十的身高和尤其是才一百二十来磅的体重对做骑师来说更有利,但是要快。他说在还算年轻的时候不及时发挥我这个潜力实在太可惜,我有成为一个一流职业赛马骑师的可能。

  短短几分钟的谈话,我在心跳加速到火一般的兴奋,然后就如同让窗外的大雨给一下子浇灭了一样,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寒冷和凄凉。当我告诉杰克我已经念了好几年的研究院,已经二十七,而不是十六岁的时候,我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我不敢说我从杰克的面部表情上觉察出他是惊讶还是失望,因为他只是用他那一双浅蓝色眼睛盯住我,过了半天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I'll be damned.”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大象将我两个手臂压碎了。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