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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使我们谦虚》地下600米处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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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到金川之前,不知镍为何物。到了这号称“镍都”的地方,才知道每个普通人都拥有这种美丽的银白色金属。不信,伸手摸摸你的裤兜,掏出几枚钢镚儿——这就是镍币。

镍号称“工业维生素”,著名的不锈钢就是因为含有镍。在国际上,一个国家拥有镍的数量,成为科技发达的标志。中国原来是个贫镍的国度。在没有发现金川这个世界第二大镍矿之前,镍完全依赖进口,据说那时动用一公斤镍,要经过国务院副总理的批准。1958年——虽然成了令人诅咒的年代,但在大炼钢铁全民找矿的口号下,一个放羊的孩子把龙首山上捡到的一块矿石交到了地质学家手里。从此,一座巨大的矿山从这块孔雀绿的矿石里萌生。

我们参观了壮观的露天矿坑,它像一个锲向地心的巨大圆锥,又如火山喷发的遗址。蜿蜒的汽车道像炮膛里的来复线,镌刻在开掘而形成的人工峭壁上。看坑底的汽车甲虫似的蠕动,有一股魔幻般的感觉。

这是老矿坑,经过几十年的开采,已经基本停用了。但那锥子似的刺入山体的气势,仍叫人生出稍含恐惧的敬意。

“我们开始进行矿山的改造工程,挖掘了亚洲最长的主斜坡道,可以深入到地下600米。待全部完工后,镍的产量将大幅度地提高。”总工程师介绍说。

“能到矿井下面去看看吗?”我提议。太想钻到地底下去看看,如今有了飞机,上天并不难,有幸犁进地球皮肤下面去试试温度的人却不多。

这是一个计划外的安排。由于我们的不安分和主人的热情,终于成行,成为此次西游中辉煌的一章。

先运来一批下井的服装——长衣、长裤、长筒胶靴,还有天蓝色的安全帽。我穿戴齐全,却发现致命的一击:因为来时穿裙,没有皮带系裤。搜索四周,捡了一根尼龙包装绳,还是粉红色的,兴高采烈扎在腰间。胶靴也太大,像副舢板,每走一步,脚趾前都有一块方形鞋底不肯随之起落,仿佛在给大地盖印章。靴筒很高,直箍到膝盖以上,行进时像木偶一样机械。不知这副行头别人观感如何,自己觉得很威风凛凛。在主斜坡道口留影,刚摆好一个英勇的姿势,同伴提醒我最好解掉腰间扎的粉红尼龙绳。于是跑到一位男同胞面前,说:“把你的裤腰带借我使使。”他便很大度地用双手扶起自己的腰,让我雄赳赳气昂昂地留下了这难忘的一瞬。

坐一辆面包车,开进主斜坡道,缓缓地向地心滑去。主斜坡道其实就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中途有分支通往开采矿石的工作面,它仿佛是叶片的主脉,又是地下交通干线。因尚未完全竣工,没有照明,汽车好像往深海下潜,只有车灯像黄熟的竹杠,在前方扫出比车身还细的通道。拐弯时,灯柱便猛地打在嶙峋的山石上,倏忽又转移到更幽暗的远方。

总工程师示意停车,他要检查掌子面14的进度情况。我们下了车,才知道山的表面干燥严峻,内里却像草莓浆汁般丰富。滴滴答答的泉水敲在安全帽上,仿佛头上岩缝中匍匐着一位少年鼓手。脚下一片泥泞,黄浆互相攀缘着爬上胶靴高处,一股瘆人的寒气穿透脚心的涌泉穴……

走着走着,开始气喘,好像这里是高原。其实这里已是地下400米,主要是通风不良。想到我们偶尔一次还觉辛苦,那些最初的开拓者,曾经历过怎样的艰难!

运送矿石的车从我们身边隆隆驶过,随手抓到一块镍矿石。漆黑的断面上,密布着星辰一样闪烁的银斑,这就是神秘而宝贵的镍了。山川之精英,每泄为至宝;乾坤之瑞气,恒结为奇珍。后来在太阳下,总工程师掂着这块沉甸甸的矿石说,含镍量当在3%以上。按照标准,含镍量为1%就算富矿,这块石头,要算特富矿了。

在岩石阴冷森严的气息中,突然闻到肉炒柿子椒的香气。这毫无疑问是错觉。人在这亘古沉寂的地心潜藏着无以排遣的恐惧。冥冥中总觉得山会毫无征兆地塌下来,自己会变成亿万年后的琥珀或是煤。潜意识会使感官混乱。但是我看到别人的鼻翼也在抽动,难道幻觉也会传染吗?

“现在,咱们去看看地下餐厅。”总工程师轻松地说。

明亮的、灿烂的、暖洋洋的、像玫瑰一样鲜艳的火,三个丰腴而洁白的女人,像黝黑底色上的油画,出现在我们面前。

金属矿是不禁烟火的,于是在地下600米深处,有这样一个整洁的餐厅。它位于主斜道一侧,像一个平静的港湾。一排原木钉成的餐桌,简陋,但干净,看得清涡轮状的木纹。厨房里,巨大的发面团把一个沉重的锅盖顶得颤颤巍巍晃动。一个女人在择豆角,嫩绿的汁液像露水似的从断端沁出,一缕柔曼的绿须像少女的发缕卷成“8”字……

我们怔住了。多么安宁、平和!一份不属于地下、不属于黑色、不属于镍、不属于男人的温柔,像薄暮时的雾霭扑面而来——我们在这一瞬间都想起了家!

同女人们聊天,问她们自己的家在哪儿。女人们那沾着面粉的手指笔直地竖起。她们头上是龇牙咧嘴的岩石,再往上,是山峦厚重的肌肤,共达600米。

“这里苦吗?”我悄声问。

“苦。”她们垂下眼帘,好像不好意思承认,“不过,也有比地面上好的地方。”

“哪里好呢?”

“在这儿做饭没有苍蝇!”她们一起回答。

我们坐罐笼回升地面。那是一间极窄小的铁皮房子,四处漏风。还从不知什么地方爬进凉毛毛虫似的冷水。耳边鸣笛似的飞过风的尖啸,四周是墨鱼汁似的黑暗。只有铁器运行时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才提示你身边的这一处黑暗已不是那一处黑暗。终于,有奶一样的天光自头顶笼罩下来,那光像浪花湍急地明亮着,直到迸溅出灼目的光芒。周围的人像浸泡在显影液中,迅速显示出从轮廓到细微的差别。啊!到地面了。

这才知道阳光、干燥、流动的风……都是无比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