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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使我们谦虚》甲虫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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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可真冷啊!从机场出来,寒风一拳砸了过来。真想头也不抬随便撞进哪家饭店,有热牛奶就是天堂。可惜,不行啊!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在当天晚上赶到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小镇弗里波特。

乘坐“灰狗”客车,在暮色苍茫的美国中部原野上疾驰。树叶红黄杂糅,现出凋零前不可一世的瑰丽。广阔的土地,远处有高大的谷仓……

从青年时代起,每当面对巨大场景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轻微的被催眠的感觉,好像魂飞天外,被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所震慑。我会感到人是这样的渺小,时间没有开始又没有终极,自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在太阳的光线之下蒸发着……我在西藏的时候,常常生出这种感念,这次,是在美国的旷野,突如其来地降临了这种久违的感受。我就想,每个人的历史,如同嗜血的蚂蟥,紧紧地叮咬着我们的皮肤,随着我们转战天下。也由此,我深深地记住了伊利诺伊州的黄昏。

我们乘坐玛丽安夫妇的车到达岳拉娜老人的家的时候,天已黑得如同墨晶。

在黑魆魆的背景下,老人的窗口如同一块蛋黄晕出轮廓,花园的树丛像一只只奇异的小兽,蹲着、睡着。玛丽安夫妇把我们放在花园小径的入口处,就告辞了。

家中有孩子,在等着我们做晚饭。他们说。

我本来以为同是一个镇子的乡亲,玛丽安夫妇接到了我们,把我们平安送达到了岳拉娜老人的家,他们之间会有一个短暂的交接仪式,把我和安妮像接力棒似的传过去。但是,没有,他们的车在黑暗中远去,留下我们在一栋陌生的房屋门口。

岳拉娜是一位有趣的老人,她已经87岁了。这是车开动以前,玛丽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天哪,87岁!真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年纪了。我甚至在想,这样大的年纪了,为什么还愿意招待外国人?怀揣着疑惑,拖着行李箱,我们走到这栋别墅式住宅的门口。在电影中,此时的经典镜头是双扇门嘭地打开,灯光泻出,好客的主人披着屋里的暖风和光芒迎了出来,热情的话语敲击耳鼓……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车子停靠的地点比较远,也许是老人家的耳朵比较背,总之,当我们以为房门会应声而开的时候,房门依然紧闭。

寂静中,有一点凄凉,有一点尴尬。很久以来,可以说自从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一次的经历。在普通的美国人家中度过几天,是令人神往和想入非非的。在介绍行程的册子上写着,岳拉娜老人是一位农民,于是我想到了黄土高原的老大娘和无边无际的金玉米,虽然我知道这会是完全不同的场景。

有一百种想象,就是没想到在漆黑的夜里,站在陌生人的门口,等待着叩响无言的门扉。

安妮轻轻地敲打着门。可能是太轻了,没反应。安妮加重了一点手指的力量。门开了。

岳拉娜是一位驼背的老奶奶,穿着粉红色的毛衣,下身是果绿色的裙子,看得出,老人家为了我们的到来是专门做了准备的。她的目光有一点严厉,和安妮的寒暄也不是很热情,虽说言语不通,我也看得出,她有些不满,甚至是在责备我们。

安妮笑笑对我说,她说我们到得太晚了,她在为我们担心。晚餐早就做好了,她一直在等我们,都快睡着了。

我立刻从这种责备中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是啊!从小,当我们玩得太晚回家的时候,你还指望在第一时间得到的是温暖的问候吗?通常的情况下,你收获的肯定是责备。唯有这种责备,才使你得到被人惦念的感动。

老人用极快的速度端出了晚餐,看来,她是个身手麻利的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盆深红色的豆子汤,汁液内有若干的漂浮物,看起来黏稠而复杂。安妮问,这是什么煮成的?

岳拉娜老奶奶正在操作的手被问话打扰,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是豆子汤。

安妮询问的积极性并未受到打击,我知道她是为了我,让我能更多地了解到美国普通民众的生活,包括他们的食谱。于是,安妮锲而不舍地问,豆子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老奶奶露出不胜其烦的样子回答道,就是用豆子——红豆子煮的呗,里面要加上猪肝和鲜肉,要煮很长时间。

到底要多长时间呢?安妮问得真详细,让人疑心她以后要依样画葫芦地也烧一碗豆子汤。

老奶奶看来是被这样的穷追猛打闹得无计可施,只好停下手里的盘碗,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要煮八个小时。如果你没什么事,不妨煮上一天,时间越长,越好吃。

好了,问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安妮不易察觉地向我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关于这道汤,咱们是明白了。

我点点头。我不想让老奶奶觉得安妮是一个弱智的孩子,我知道,安妮这是为了让我多一些感性的知识,我愿和安妮同甘苦共患难。于是,我带着夸张的表情说,八个小时,甚至还要多!这是很难做的汤啊!

没想到老人家一点也不领情,撇撇嘴说,有什么难做的?普通的汤而已!

于是我和安妮意识到,在这样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面前,最好的尊重就是封起嘴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主食是老奶奶自家烤的香蕉夹心面包,非常香甜,好吃极了。

我和安妮埋头吃饭喝汤。一是饿了,二是不知这倔老太太爱听什么。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埋头吃饭,就是她最高兴的事了。

饭后上的甜点,是老人自己做的红草莓冰激凌。在晶莹的冰激凌碗里,我一眼看到一只红黑相间的甲虫。它甚至还是活的,虽然被寒冷和糖分腌得萎靡不振,但从冰箱来到了温暖的餐桌,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渐渐地恢复了生机,收敛的翅膀也扇页般地张开了。

一只甲虫。安妮眼尖,最先发现,叫起来。

我也看到了,小声重复着——一只甲虫,好像,是瓢虫。

岳拉娜老奶奶说,是的,肯定是瓢虫。虽然我看不清,可我知道它是瓢虫。红草莓是我从自家的花园里摘的,下午才摘的,很新鲜。在草莓的叶子里,经常有瓢虫,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虫子。我的手,就在摘草莓的时候被虫子蜇伤了。

老人说着,把她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到我们面前。那一刻,我和安妮无言,连礼貌性的惊诧和同情都忘了表达。一只苍老的手,手背处红肿得像个小面包。为了远方的客人,老人家从早上就开始煮红豆汤,下午又到花园里摘新鲜的草莓。

这只瓢虫是可以吃的。老人没注意到我们的感动,颤颤巍巍地把瓢虫送到嘴里。我想,这种吃法一定来自一个世纪以前。

饭后,老人领着我们参观她的家。这是她花了两万美元买下的老年公寓的租住权。也就是说,只要她在世,就可以住在这所房子里。如果她感到自己需要人照顾了,就可以付出较多的费用搬到有专人护理的楼舍里。如果她的身体进一步衰退,就要住到老年医院里去,一天24小时都有医生护士照料。当然费用也就更高了。在老年公寓居住的老人,只拥有房屋的使用权,如果他不幸去世了,房屋就由老人中心收回,老人的家属和后人不再享有房屋的继承权。

客厅很大,有专属于老年人的那种散漫的混乱和淡淡的陈旧气息。在客厅最显著的一面墙上,挂着很多盘子。

这是我年轻时周游世界的时候买的。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买一个那里的盘子。每当看到这些盘子,我就好像又到了那些地方。岳拉娜老奶奶一边指点着,一边很自豪地说。

我看到了北美风格、南美风格、欧洲风格和亚洲风格……还有不知是哪里风格的盘子,它们挂在墙上,好像很多只眼睛,眨着不同的风情。

你看,我还有一枚中国的印章,那是我在上海刻的。你可以告诉我,它在汉字中是什么意思吗?老奶奶说着,拿出一个锦缎的小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我看到了一方并不精致的印章,刻得很粗糙,石料也不名贵,总而言之,是在旅游旺地小摊上常见的那种简陋蹩脚的货色。看到老人那么珍爱的神情,我也显得毕恭毕敬。

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指着“岳”字。

这是山峰的意思,高高的山峰。我说。

哦,山的意思。那么,这个呢?老奶奶又指着“拉”字。

我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拉”字实在是不易解释。就算我勉为其难地做出一个动作,解释了“拉”,但马上她又要问起“娜”,我可就真说不上来了。看着老人求贤若渴的样子,我可不敢扫了她的兴。这样想着,我就说,在汉字里,有一些字是必须连起来用的,不可以分开。您的名字中的“拉娜”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的,它们连起来的意思就是——美丽的女孩。

美丽的女孩?岳拉娜老奶奶重复着,重复着。

我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您的名字整个连起来念,意思就是——站在高高的山上的美丽女孩。

我说完,看着安妮,给她一个清晰的眼神。安妮,你可千万别揭穿我的解释。

安妮低下头,我看到她在悄悄地笑。

这真是很有意思的名字。好啊!我很喜欢我的名字的中文意思。我要把它告诉我的好朋友。岳拉娜老奶奶心满意足地说。

老人蹒跚着,指给我们看卧室和卧具。两张并排的单人床,好像幼儿园大班小朋友的宿舍。床上铺着雪白的绣花床单,熨得平板如铁,好像用米汤浆过。

这是60年前的床单了。我那时刚刚结婚,一下子就买了两条,一直用到了现在。

我和安妮熄了灯。在黑暗中,我对安妮说,我从来没有在一条有着60年历史的床单上睡过觉。

安妮说,不知我们会做好梦还是做噩梦。

我想会是好梦吧。

那一夜,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有做。早上醒来,天空把空气都染蓝了,岳拉娜老奶奶要带我们到教堂去。

她把车库的门打开,开出一辆墨绿色的捷达车。老奶奶穿了一套杏绿色带条纹的羊毛衫裙,很高兴地发动了车。

我这辈子还从未坐过一位87岁的司机的车。我悄声问安妮,这么大岁数的司机,还让上路啊?

安妮说,你是不是不放心?没事的。我昨天同老奶奶聊天,得知她已在这镇子上住过几十年,所有的路,她闭着眼睛也开得到。再说了,我估计所有的村民都认识这辆墨绿色捷达,看到老奶奶来了,都会让她三分的。

教堂很近,但车走得很吃力。安妮悄声对我说,老人家的手刹一直拉着,没放下。安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司机,对这种情形简直如鲠在喉。我要告诉老人家。安妮说。

我说,不可。

安妮说,为什么?这样对车是很大的磨损,而且也不安全。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在这样萧条的小镇上,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如果你说了,老人会不高兴的。不如你找个机会,悄悄帮她拉起手刹。

安妮说,我还是要告诉她,我已经闻到橡胶的煳味了。

于是,安妮就对岳拉娜老奶奶说了关于手刹的事。果然,老奶奶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气呼呼地说,我的手刹没问题。然后,她就很生气地继续向前开车。

安妮不再吭声。我对安妮说,一只老母鸡哪里肯听一枚鸡蛋的教训?这下你明白了吧?

安妮说,可我明明是为了她好。

我说,为了她好,就让她感到高兴吧。手刹不拉起来,当然是不好,可是你告诉了她,手刹还是没拉起来,老人家还很生气。你想想吧,究竟怎样更好?

安妮说,你这样一讲,我就把另一句到了舌头边的话压回去。

我说,怎样的一句话?

安妮说,我看到岳拉娜老奶奶的羊毛衫背后有一片污迹,好像是洒的菜汤。说还是不说?我决定不说了。

我说,安妮,我赞成你把这句话忍回去。老人家的眼睛实际上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污迹了。在她的眼睛里,杏绿色的羊毛衫是很美丽的,她很想在我们的眼中也是美丽的。我们就帮她维持住这样的想象吧,这也许是比说出真相更难达到的关切。

这样嘀咕着,乡村的小教堂已经到了。

大家穿得都很漂亮,教堂里弥漫着温暖的气氛。牧师在一系列的宗教仪式之后,说,在过去的一周里,谁家有亲人生病或是逝去,或者是自己的伤感和悲痛的事件,都可以在这个场合与大家分享哀伤……

我看到身边的岳拉娜老奶奶跃跃欲试。我有点奇怪,从昨天到今天,老人家的情绪一直很正常,她有什么伤心事呢?

果然,牧师的话音刚落,岳拉娜就猛地站起来,动作之敏捷和她的年龄都有些不相称了。全场的目光聚向她。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件事要向大家报告,我的家里来了两位客人,她们是东方人,是从遥远的中国来的……

老人讲得很是得意,但全场有一些骚动。因为众人的心理是预备听到一个忧郁的信息,但岳拉娜老奶奶实在是喜气洋洋的。

老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我和安妮站起身来,向全场人打个招呼问好。我们站起来,向大家微笑。

稍有一点尴尬。我猜,老奶奶一定是从走进教堂的那一刻就期待着站起来报告自己家中的事情。她根本就没听到牧师的话,不知道自己现在有点不合时宜。

场上安静了片刻,大概大家也需要一点时间调整情绪。好在人们很快就把肃穆的表情变成了笑脸,回应着我和安妮。

然后是大家为海地的饥民捐款。礼拜过后,在教堂的小图书室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活动。

这个小小的活动是对正在放映的一部关于死亡的专题片发起讨论。大家围着一张橡木长桌子坐着,桌上摆着几碟香喷喷的小点心。我发现在讨论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吃这些点心。当讨论到某一个时刻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吃起点心。我知道,那是这个话题引起了众人普遍的焦虑。

今天讨论的题目是《死亡是一关》。

在美国,正在发起“进一步了解死亡”的运动。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死亡被隔绝在白色笼罩的医院里面,死亡变得神秘和恐怖以及不可思议。因为技术的发达,使死亡的过程变得漫长,使人们在死亡面前反倒丧失了尊严。人们需要优雅宁静的死亡空间,这最好就是在家里。

这部电视专题片,说的就是怎样死在家里。有人说,美国人是一个非常怕死的民族,因为这里无灾、无饥,也无战争,死亡好像很遥远。大家害怕死亡,不愿看到死亡,就把死亡封闭起来。现在,美国人勇敢了,把死亡从白色的囚笼里放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下讨论。

一个男人说,死亡对财富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打击。

听的人频频点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说法。这句话的主语是谁呢?想必不是指那个死去的人。他已经不在了,无所谓精神还是财富。那么,这句话指的就是活着的人了。死亡对精神是巨大的打击,我可以理解。但是,对财富……我就有些不大明白了。

另一个人说,死亡时,最重要的是要让人们知道爱。无论是那个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要知道,有人爱着我们,我们的爱也已被接受。

讨论的形式是看一段录像,大家交谈一番。专题片上出现了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可能是忍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折磨,或者是被无望的等待煎熬得心烦,他对前来看望他的医生说,我为什么还不死呢?快让我死了吧!

看到这里,我有点替那个医生着急。面对这样的病人,你该如何回答呢?安慰吗?故意说些乐观的话?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都不是好办法。如果我在现场,无奈之中也许会佯装未曾听见,转身就走。但我知道,濒临死亡的人有一种属于死亡的智慧,你骗不了他。

正心焦着,只听得屏幕上的医生和颜悦色地对濒死之人说,你的时间还没有到。时间到了,你会死的。

我以为那个病人会痛苦,没想到,他反倒安静了。

到了下一个镜头,那个人就要死了。他的至爱亲朋围着他的病床,坐成了一圈。人们轮流低低地对他说着什么。

我悄声问安妮,他们对他说什么?

安妮说,他们在给他讲故事。

我说,是关于死亡的故事吗?

安妮说,不是,是关于爱的故事。

后面的镜头,就是那个人死了。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到芦苇丛中,一边撒,一边念叨着:“你从这里来,你还到这里去吧。”

专题片最后表达的主旨是,死亡的人和他的家庭都需要帮助。死亡的人去了,但生活依旧在继续。镜头上,前面出现过的那位医生,又到死者的家中去了。在沙发上,以前出现过死者和医生谈话的情景,现在,一切依旧,只是那个人不在了。画面变换出某种模糊的镜头,在沙发的那一头,死者微笑着坐在那里,瞬忽间又不在了,只剩下枯寂的沙发。但是,生活还在向前走着,可以看到,他的家人已经逐渐从悲哀中走了出来。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节目。由于电视的直观性,死亡变得更清晰和没有距离感。我觉得观看的人心情很不平静,但大家都很努力地看着,思索着。

安妮说,毕老师,这一路,我们似乎总是离不开死亡的话题。有的时候,我真的感到承受不了,想跑到大街上、阳光下,呼吸正常的空气。

我说,是啊。我也有这种窒息的感受。死亡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正是我们把它弄得不正常,这是普遍的过错,现在要开始纠正它啦!

从教堂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岳拉娜老奶奶征询我们到哪里吃午餐。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家,她给我们做午餐;二是到老年中心,吃老年人的聚餐。饭票是6.25美元。

我和安妮选择了后者。让一位87岁的老奶奶做饭给我们吃,心里的不安宁,再可口的菜肴也会变成对胃的压迫。况且,我也非常想知道老年中心的饭菜究竟怎样。

餐厅充满了粉红、嫩绿、湖蓝、奶黄等娇俏的颜色,还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让人一点也不感到衰败和颓唐。老人们陆续到了,大家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旁,盛菜的盘子在众人之间传递着。

食谱有黄油、饼干、面包、猪排、炒豆角、煮甜萝卜、炸红薯、蓝莓派等。

营养是足够,味道却实在不敢恭维。不管是什么主料作料,都是黏黏糊糊一派混沌,比起中餐的色香味俱全来说,天上地下。端盘子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到你可以怀疑他是篮球中锋的青年,两只眼睛的距离较一般人要远些。盘子在他手中仿佛都是纸片。他的笑容很单纯,初看之时,充满天真,看得多了,就觉出刻板。安妮小声对我说,他是一个智障青年。

我说,那为什么让一个残疾人来服侍老年人?

安妮说,在美国,人工是很贵的。服侍老年人也不是非常复杂的工作,经过训练,智障人士也可以学会日常操作,而且他们会非常尽职尽责,热爱这份工作,这不是各得其所吗?

我对于纯粹的美国饭最好的摄入状态是达到半饥半饱。照这个标准来说,我这顿饭吃得不错。

饭后,岳拉娜老奶奶载着我们在镇子里游荡。我之所以说游荡,是因为老人家并没有一定之规,开着开着一个急刹车,原来路口正是红灯,她没有看到。吓得我们赶紧把安全带绑得紧紧的。

在小镇的博物馆里,我看到很多妇女缝制的工艺被子,很像我们的百衲衣,由很多碎布拼接起来。只不过那些碎布不是从一家一户那里讨来的,而是把现成的好布剪碎,再千针万线地缝缀起来,真是辛苦异常。

岳拉娜老奶奶问我,你猜,缝制一床这样的被子要多长时间?

看着她很希望我猜不出来的眼神,并且判定我必然犯下猜得时间偏少的错误。我决定不能让她得逞,显出我不具备常识,就拼命把时间猜长一些。

每天缝制多长时间呢?为了胜券在握,我先要把标准工作日的时间搞清楚。

八个小时吧。其实,这活儿一干起来,就会有瘾。一有空就会趴在案上缝制。不过,我们就按每天八小时算好了。岳拉娜说。

那么,需要一个月。我指着一床看起来花样最繁复的被子说。

话一出口,我就从老奶奶得意的笑容上,知道我的答案覆没了。

一个月?你想得太简单了!告诉你吧,像这样一床花被,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岳拉娜很权威地说。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可我想说,美国妇女的手艺是否笨了一点?我相信,这类型的被子,在中国妇女手里,一个月的时间绰绰有余了。

我问老人家,这里有您缝制的被子吗?

岳拉娜立刻腼腆甚至羞惭起来,说,这里哪能有我的被子?我的手艺差得多呢!(晚上我在岳拉娜家,看到了老奶奶缝制了一半的花被。还真不是她老人家谦虚,她的手艺实在是够糙的了。)

在艺术馆里,我看到了一架瑰丽异常的中国屏风。岳拉娜很夸耀地对我说,这是上个世纪这个镇上的美国传教士从中国带回来的,精美极了。据说是唐代的,很少见的。她说话的口气非常坦然,丝毫没想到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看到自己祖先的遗物在异国他乡漂泊,感到一腔酸楚。

我用手抚摸着屏风上的螺钿仕女图案,它们的温凉细腻,灼痛了我的指尖。我不能确认它们是否真是唐朝的文物,但它们的确是很古老的。幸好它们受到了很好的保护,也许从更广大的范围来看,我的哀伤可以稀薄一些。

小镇很冷清,年轻人都到城市里去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地面上铺着黄叶堆积而成的地毯,更添一份凄清。老奶奶又领我们到了镇上的图书馆。那是一栋有了年头的楼房,书不算多,大多数也很破旧了。和想象中的数字化闪烁不同,图书馆是传统和暗淡的。老奶奶说,她经常到这里来借书看。

又参观了一家由贵族豪宅改建的博物馆,显示着上个世纪这个小镇的风貌:那时的服装,那时的餐具,那时的装饰,那时的工业……

是的,那时,这个小镇生产精美的铁玩具,在展柜里,摆着铁制的炉子、房屋、蒸汽机车、各种机器模型,制造得惟妙惟肖。还有很多古老的工具,让人想到熊熊的炉火和叮叮当当的金属声。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空无一人的厂房,丛生的荒草……人们都聚集到大城市去了,这里是一个虽未被遗忘却免不了委顿的小镇。

我在小镇的商店里买了一只铜制的小铃铛。晃晃它,会有脆得让人心疼的声音响起。说明牌上写着,一个世纪以前,美国乡村小学,就是摇起这样的小铃铛告诉孩子们:上课啦!

最后到了当年林肯和道格拉斯辩论处参观。那是一座小小的土丘,碧绿的草在秋风中有一点苍黄。一处宁静的地方,两尊铜像,林肯坐着,道格拉斯站着,看不见的机锋在空中交叉。我觉得这二位的姿势有点特别。想来若是一般的雕塑家,会把正义的林肯塑成侃侃而谈的站立姿势,也许再加上强有力地挥舞着的手臂什么的,把道格拉斯塑成仰视的模样。但是这处雕像别出心裁。林肯坐着,举重若轻。道格拉斯虽然站着,在感觉上却要比坐着的林肯要矮。谁更有力量,就不言而喻了。

我在林肯的传记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在伊利诺伊州,道格拉斯先生对来自本州各地的农民发表了长篇演说,宣讲他于1854年提出的新法案。这个法案对奴隶主势力明显是有利的。林肯对这篇演说给予回击,评价了道格拉斯的所有观点。林肯以异常的激情和活力对这一法案进行了攻击,逐一揭露其欺骗性和虚伪性,法案被批驳得原形毕露,体无完肤。从林肯口中说出的真理在燃烧,他激动地颤抖着,道格拉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局促不安……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今天,这里也是非常寂静。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唇枪舌剑,已经被萋萋青草吸附,只留下旅人的凭吊。

也许是因为白天跑得多了,这一夜,又是无梦到天明。和岳拉娜老奶奶告辞的时间到了,我拿出一条中国杭州产的丝绸围巾送她,她很高兴。

分别了,我看着她佝偻的身影,突然非常感伤。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再也看不到这位老人了,她已经87岁了,就算我几年后有机会再到美国来,就算我会再次寻找到这个美国中部的小镇,岳拉娜老奶奶还能继续到花园里为我们采摘新鲜的红草莓,还会有一只红黑相间的美丽瓢虫醉倒在冰激凌里吗?

在老奶奶87岁的生涯里,可能多次接待过外国的访问者,也许她会很快忘记我的。从我们的汽车尚未离开她的住宅,她就返回房间这一点来看,我想一定会是这样的。但我会长久地记住她,记住她搅拌冰激凌时那红肿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