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旅行使我们谦虚 » 旅行使我们谦虚全文在线阅读

《旅行使我们谦虚》丹麦的独腿锡兵

关灯直达底部

安徒生童话里,我喜欢《卖火柴的小女孩》,喜欢《海的女儿》,最喜欢的是《坚定的锡兵》。有的人把这篇童话的名字翻译成《坚强的锡兵》。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偏向“坚定”二字,那种对爱情奋不顾身的投入,还有死心塌地的一厢情愿,让人唏嘘。

童话里的锡兵只有一条腿,真不知道他是如何通过了当兵的体检,成了一名肩扛毛瑟枪的勇士。书里给了我们一个解释,说这个锡兵是最后一个被生产出来的,原材料不够用了,所以只有一条腿。按照这个解释,锡兵就是先天性残疾。锡兵历经种种磨难,从未改变对一位纸做的“小舞蹈家”的爱情,直到最后在火中凝结为一颗锡做的心。

当年读这篇童话的时候,就萌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得到一个小小的锡兵。那时候想得简单,以为既然是个著名的童话人物,就该到处有的卖,就像如今的唐老鸭、米老鼠。屡屡搜索未果,才明白这锡兵是个小人物,并不芳草天涯。看来,要找锡兵,只有到他的老家丹麦了。

到了丹麦,先去看的是海的女儿铜像。铜像矗立在哥本哈根海滨公园的浅海处,身高1.25米。注意啊,不是说美丽的美人鱼身高只有这么矮小,而是因为她取了一个屈腿侧身的坐姿。如果站起身来,就是个高大的美女。再提供一个数字:据说铜像的体重是175公斤,今年2已经有93岁了。

93岁的小美人鱼,丝毫不改婀娜多姿的体态,青铜色的“她”坐在一块礁石上,容颜清丽,美丽的发辫垂在腰间,在身后紧贴礁石处,有一条仿佛还在滴着水珠的鱼尾。美人鱼周围能容人站立的地方很狭窄,礁石上又覆满了青苔,又湿又滑,稍不小心就会跌入海里,让你来个不情愿的海水浴。我们很规矩地排着队,依次跳上岩石,迎着光照相。咔嚓咔嚓乱响了一阵之后,突然有人说,这样照法,美人鱼最重要的部分就丢了。

照过的人吓了一跳,马上反驳说:“你看,海水啊、蓝天啊、美人鱼啊,还有我啊,都照上了,什么都不缺的,肯定没丢掉任何东西。”没照过的人就停下了踏上苔藓的脚步,眼巴巴地等候着下文,以防自己辛辛苦苦地蹦跳过去,反倒做了无用功。

发难的那位说:“美人鱼啊美人鱼,你们只照了美人,没有照上鱼。正面取景,好看是没得说,可惜没有尾巴。没有尾巴的美人鱼,人家还以为是一尊普通的欧洲少女像呢!”

呵呵,尾巴!是的,美人鱼最重要的身份证就是她的尾巴。尾巴里藏着她全部的秘密和痛苦,当然,也有奉献和快乐。

于是大家重新来过。

听说这座美人鱼雕像早已不是丹麦雕塑家爱德华的原作。美人鱼曾多次遭到破坏,身首异处。政府为防悲剧重演,现在用的是仿制品,原作早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听说每年有超过一百万的游客和美人鱼合影,有的游客还爬到美人鱼的身上,做出不雅的动作。政府准备把美人鱼的铜像搬到深海去,这样游客们就只能远远地眺望美人鱼的身姿,呆呆地面朝大海,从海风的呼啸中,去想象美人鱼所经受过的刺骨寒冷、锥心痛苦和致命浪漫。

记得小时候给孩子讲《海的女儿》,孩子对坚贞的爱情似乎不大能体察,只是为美人鱼不能说话而万分苦恼。孩子问:“美人鱼没上过学吗?”

我说:“这和上学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说:“就算美人鱼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可以写一张字条给王子啊,王子一看不是全都明白了?”

我张口结舌,只好说:“海底是没有学校的。”

孩子穷追不舍,说:“那她爸爸可以教她啊,她爸爸不是国王吗?国王肯定会写字的,要不怎么能当国王?”

我急中生智,总算想到了一个解释,我说:“海底王国和人间使用的不是同一种文字,是外语。就算是美人鱼给王子写了字条,王子也不认识……”

惊出了一身汗,才把这段公案应对过去。想想看,如果至善至美的小美人鱼都可以是文盲,早就厌学的孩子们,理由和狡辩一定更多了。

看完了海的女儿,就该去看她爸爸的雕像了。美人鱼的爸爸不是海底的国王,而是丹麦伟大的文学家安徒生。

丹麦到处都有安徒生的雕像,我最喜欢的是哥本哈根市政厅南侧那尊青铜像。早知道安徒生相貌不佳,便做好了看到一张难看的脸的准备,但这座塑像一点都不丑。晚年的安徒生表情安详,头戴一顶18世纪流行的绅士高筒礼帽,拄着一根手杖,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沉思和羞怯,据说这是按照1875年安徒生70岁时的样子设计的。游客们纷纷爬上台阶,和铜制的安徒生合影。因为雕像高大,一般的人站在那里,只能到达安徒生的腰际。据说摸到“安徒生”的手、膝盖或是裤脚和鞋子,都可以沾到大师的灵气。这些常常被游客汗手所摩挲的地方,油亮而紫红,好像镶上了红色的补丁。

这位把童话作为献给全世界儿童最好礼物的大师,自己始终不曾有过孩子,几度情场失意。15岁那年他来到哥本哈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哥本哈根度过的。

看完了雕像之后,就是寻找安徒生的故居。据说安徒生在哥本哈根住过不止20个地方,现在只把一部分开辟出来供游人参观,最具盛名的是在新港。

新港其实并不新了,早在1673年,当时的丹麦国王哈丁古斯二世为了实现“要让哥本哈根成为跟世界做贸易的城市”的诺言,下令开凿运河将朗厄里尼海的水引进哥本哈根。而在丹麦语中,哥本哈根就是“商人的港口”或者“贸易港”的意思。只是哈丁古斯二世国王并没能想到他的这一纯粹为了发展经济而进行的开凿,最终成就了哥本哈根这座城市的诗情,以及安徒生那些充满了幽默和幻想的童话。

新港狭长的港湾里停满了五颜六色的游艇和帆船,樯桅林立,帆影摇曳。运河两岸伫立着当年码头工人以及琥珀商人和海员们居住的房子,每栋房屋的颜色都不相同,亮蓝、粉红、金黄、春草绿……在夕阳的余晖里,这些五颜六色已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不可思议地年轻。街边是一排排支着太阳伞、座无虚席的露天酒吧,游人鼎沸。

坐在运河边长长的木头上,听着优雅的爵士乐,看穿梭在运河上的游船,一下子分不清到底是在21世纪还是在19世纪。据说因为施行严格的保护措施,这里的建筑和两百年前没有丝毫区别。

这条街是安徒生的心灵栖息地。在街的路口有一座安徒生雕像,雕像的铭牌上记载着安徒生曾分别于1834-1838年、1848年和1875年相继在这条街的20号、67号和18号居住并写作。在这里,他得到过戏剧家、诗人、贵族乃至国王的帮助和垂青,渐渐声名鹊起。只是不巧,20号故居正在修整,我们无法入内参观。在门口和林立的脚手架合影之后,我不停地向对岸眺望。我在寻找房屋与房屋连接的拐角处,我记得在《卖火柴的小女孩》中,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冻饿交加,就是在一处墙角划完了她所有的火柴。我想安徒生写作这篇童话的时候,一定想起了窗外的这些楼房。他坐在窗前,倾听着运河上木帆船的摇橹声,看着河边酒吧里扯着嗓子不停地举着酒瓶子正在寻欢作乐的海员,想象着一把火柴像火炬一样燃烧……

在丹麦的街头徜徉,我还是念念不忘那个独腿锡兵。

我向导游述说心愿,问在哪里可以买到一个锡兵。导游说:“克伦古堡。”从此心中一直默念“克伦古堡、克伦古堡”,好像小孩子买酱油醋,在走向商店的路上不停地嘟嘟囔囔,生怕忘却。

克伦古堡,位于哥本哈根北面海滨,建筑在岩石上,半截身子探进海中。几百年来,它一直是守卫哥本哈根的要塞,至今还保留着当时的炮台和兵器。

克伦古堡位于丹麦与瑞典之间最狭窄的海域,扼住了波罗的海的入口处,名字的意思是——皇冠之堡。这个古堡不仅因为战略地位重要而闻名,更因为它是莎士比亚名剧《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的发生地。历史上真实的“王子复仇记”是丹麦内陆的故事,莎翁玩了个“乾坤大挪移”,将它搬到了这里。

为什么要移花接木?因为当年的克伦古堡之豪华雄冠北欧。早在15世纪,当时统治全北欧(包括丹麦、瑞典、挪威、芬兰和冰岛的“斯堪的纳维亚联合王国”)的丹麦国王埃里克便看中了赫尔辛格这个极具战略性的瓶颈地带,在此筑堡,向来往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商船征税,收取买路钱,约略等同于现今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北欧的海上贸易非常活跃,埃里克和他的继承人财源滚滚。赫尔辛格遂从一个渔村一跃成为名震欧洲的海港重镇。后来,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二世娶了年仅15岁的表妹苏菲。为了给新王后提供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国王斥资把阴森湿冷的中世纪式样的克伦古堡改建成文艺复兴式的豪华行宫。2000年,克伦古堡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古迹名单中。

然而,走进城堡,感受到的主体风格依然是阴暗和压抑的,虽然屋外阳光灿烂。跟着导游,可在古堡的四翼参观丹麦王族当年的会客厅、起居室、寝室等,看到皇室名贵的家具、摆设、日用品和餐具。古堡的庭院里还有一座精致的小教堂,以供王室成员之用。

比较振奋而有生气的是武士大厅,据说当年是弗雷德里克国王为了讨好酷爱跳交际舞的苏菲而建造的舞厅,全长63米,为当时全欧洲最长的大厅,金碧辉煌,极负盛名。就是今天看起来,也还有不可一世的奢华之气。

堡内除了大厅宽阔之外,到处都很幽暗,的确是发生幽怨故事和血腥政变的好地方。

导游特别提示要留意墙上的七张挂毯。初看起来,这些挂毯除了规模较大之外,并没有非常特别的地方。可是中国人对“大”是有很强的免疫力的,单凭体积来讲,还不足已让我们惊奇。挂毯的主色调是咖啡色,不知是因为年代久远褪了色,还是皇室就喜欢如此暗淡的风格。在一派昏暗之中,在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丝毯中的某些部分在闪闪发光。据说这是金线的光芒,它们是用真正的纯金丝编织而成的。

丝毯的主题基本上是人物,为丹麦历代国王和王室成员。当年无数工人不停劳作了整整4年,一共编织出了43张丝毯,每张的面积都是12平方米(3米×4米)。这些价值连城的挂毯,只有14张保存至今——哥本哈根的国立博物馆和克伦古堡各藏一半。

在《王子复仇记》里,有一段弄臣波洛涅斯躲在“帘子”后,结果被哈姆雷特误杀的情节。有学者猜测,莎翁所说的“帘子”,其实指的就是这种挂毯。听到了这个说法,再看那些暗淡的挂毯,就有些悚然。

克伦古堡因莎士比亚而得大名,但只在城堡的外围有一尊小小的莎士比亚像,令人有些费解。如果没有莎士比亚,没有《王子复仇记》,克伦古堡能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声名吗?查了一下资料,在世界十大著名古堡中,克伦古堡并未列在其中。如今在人们的心里,它毫不逊色地跻身于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堡之列,恐怕不是因为并不算很大的“武士大厅”,也不是因为那些容颜沧桑的挂毯,而是因为一位作家的一支笔。

好在每年8月间,克伦古堡都会举行与莎士比亚相关的一系列活动。听说从20世纪初起便几乎年年举行《王子复仇记》的公演,许多著名的演员如罗伦斯·奥利华、费雯丽和肯尼斯·布莱纳夫等,都曾在这里演出过。克伦古堡里有他们演出的巨幅剧照,很多游人在此合影。

在克伦古堡,可以远眺四公里外的瑞典小镇海辛堡3。有段城墙很像哈姆雷特徘徊叩问的场景,不知他是不是在这里看到了鬼魂。这样一想,纵然是在烈日下,也生出阵阵寒意。今天丹麦和瑞典很友好,渡轮码头都不设海关,人们可自由来往。但在15-17世纪,两国为了争夺波罗的海巨额利益的霸权,锲而不舍地打了两百年的仗。最残酷的海上战场,就在这里。

听导游说,莎士比亚自己也演过《王子复仇记》。我们忙问他莎翁扮演的是谁。导游说:“猜猜看。”有人猜是哈姆雷特,有人说莎翁没有那样高大英俊,可能演的是弑兄霸嫂的叔叔,还有人说他不会女扮男装演了美女或是皇后吧?看大家猜得辛苦,导游索性揭开谜底:“莎翁在戏中演的是鬼魂。”

大家就笑起来,城墙就不恐怖了。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买到锡兵,甚至连一个锡兵的影子也没见到,不由得暗暗焦急。导游让大家自由活动,对我说:“你跟我走吧。”

下窄窄的楼梯,台阶之险峻,估计在数百年的历史里,一定让若干宫女摔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走到一处旅游商品销售点,推开门一看,我不由得欢呼起来。

无数的锡兵列队站在玻璃橱窗中,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好像在接受检阅。导游说:“你挑吧!”然后放下我,回去照顾大家。

这些锡兵都是朴实无华的金属色,仿佛暴雨前厚重的阴云。大的有一拳高,小的只有一厘米,戴着头盔,长满络腮胡子,目光炯炯。虽然形态不一,但每一个都精神饱满,荷枪实弹,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架势。

我说:“我要一个锡兵。”

售货大妈(真的不能称之为小姐,足有50岁了)拿出一个手持盾牌的锡兵,那张盾牌上刻着海扇贝的族徽图案,很是骁勇。

我摇头说:“No。”

她又拿出了一个锡兵,这个锡兵没有拿盾牌,改成拿一柄长剑,寒光凛凛。

导游已经走了,语言不通,我用手势比画着告知她,也不是这个。

大妈脾气不错,思忖起来。我指指锡兵的武器,然后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她看懂了,拿出了第三个锡兵。

这次对了。这个锡兵不是拿着盾牌,也不是舞着长剑,而是提了一支枪。

可惜的是,这不是毛瑟枪,而是一支花里胡哨的短枪。

毛瑟枪是德国人毛瑟发明的一种长枪,在安徒生那个时代,是一种新鲜兵器,类乎今天的手提式导弹吧。安徒生发给锡兵一支毛瑟枪,除了他紧跟世界潮流之外,也说明安徒生实在是很喜爱锡兵,给他装备了最先进的杀伤性武器。

大妈再次思忖,我拼命比画,夸张地表现着枪支的长度,简直快把毛瑟枪形容成大炮了。大妈心领神会,终于从锡兵阵营中拎出了一个肩扛长枪的锡兵。

哈哈,终于大功告成了。这就是那个坚定的锡兵,扛着毛瑟枪,等待着他如火如荼的爱情。

大妈也很高兴,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要把锡兵打包。这时,我突然发现了致命的错误——这个锡兵是健全的!也就是说,他的两条腿都完好无缺!这个锡兵——不是那个锡兵!

我急忙阻止了大妈的进一步包装,急赤白脸地说:“我要一条腿的锡兵!”

看着她茫然的神情,我知道她完全猜不透我的意思。急中生智,我来了个金鸡独立:把自己的一条腿尽量藏起来,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以我的老胳膊老腿,完成这个动作并不轻松,踉踉跄跄几乎跌倒。

大妈终于恍然大悟,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她完全明白了我的要求。我以为这一次大功告成了,但老人家拿出来的还是零件周全的锡兵,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脚下还摆动着。

可惜我听不懂,也不知道再如何表演才能得到独腿锡兵。正在百般为难之际,导游来找我,这才听懂了大妈的告白。原来游人们都喜欢买一条腿的锡兵,店里刚好断货了,最快也要几天后才能供货。目前,只能向我提供两条腿的锡兵。

怎么办呢?好失望啊。要么,就永远留下这个遗憾,让那个一条腿的锡兵活在记忆中;要么,就买下肢体健全的锡兵。

大妈冲着导游说着什么,导游却不忙着翻译给我,频频点头。我问导游:“她在说什么?”

导游说:“她还在推销两条腿的锡兵。”

我问:“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呢?”

导游说:“她说,真正的一条腿的锡兵其实并没有完成他的爱情理想,还在进行中。完成了爱情理想的锡兵,已经不存在了,和他心爱的人一道化成了一颗锡心。在人们心里,他就是个健全的锡兵。”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篇非常成功的推销词,总而言之,我被它打动了。是的,一条腿的锡兵,只是他刚刚被制造出来时的模样,之后他就面目全非了。锡兵最完美的时刻在他熔化的瞬间。

我最后买下了一个手脚健全的锡兵,肩扛着毛瑟枪。他是用那把锡汤匙做成的24个完整的锡兵中的一员,我猜想,在他的心中一定怀念着那个同根生的兄弟,虽然他已经变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