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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九、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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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1976年,第一个闯进耳朵并闯进心中的声音就是哀乐,随同这声音是一个天塌下来的消息:周总理去世。在那个年代里人们把社会的希望与出路都寄托在周恩来身上,一两年来随着批林批孔、批儒家、批水浒、批红楼,一波紧于一波的思想批判,谁都明白剑尖直指总理。连工厂街道都大骂孔子骂宋江骂贾政,总理摇摇欲坠和岌岌可危。人们天天担心着他,他忽然死了,像黑暗中唯一一朵火焰忽闪忽闪,忽然灭了。这件事从天而降。我第一次听到哀乐,感受到这支曲子彻骨的悲伤。它一直陪伴人们三个月,跟着是“四五事件”的到来。在这一阵子,人们又把希望放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可以改变时代。我常到海河广场去看那里摆放着的一个天津最大的悼念总理的花圈,它显得非常有力量,有一股正气。可是很快天安门前那种浩浩荡荡的场面归于一片肃杀与冷寂,全社会的期望又回到一条死胡同。前面仍是一道无法穿透的墙,后边没有退路。

1976年7月28日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废墟般的破楼,发现日历居然还挂在残垣上,我便把这页日历撕下来,留做纪念,这是我又一个黑色的日子

生活好比提早进入了苦夏,每一天都扛着毒日头,灼热、郁闷、漫长又煎熬。此时,我已将那部义和团长篇的初稿拉出来,原先起名《义和团》,由于老舍先生用过,便取名《拳海》,接着又改一稿,基本成形了,大约三十多万字吧。定兴在出版界的朋友多,他张罗着书稿的出路,一时还不知该把这稿子寄给哪家出版社看,唯有出版社的意见才能决定我们何去何从。

我带着学生去了泰山,住在山里写生。我曾在1964年跟随溥佐先生来过泰山画画,这次再来发现泰山大变模样。山间极少见人,有种荒芜感,山坡的草丛里常常可见被砸毁的古碑的碎块。一些庙宇在“文革”初被摧毁,没毁掉的庙宇封着门。庙墙上涂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虽然这些口号也是“文革”初期写的,经过数年,字迹都旧了,却还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山中一周,收获甚大,回来下笔,发现自己的画有了惊喜的变化,所画的山明显有了分量感,笔墨的层次多了,很想带着学生们画一些大画,那时美院的空楼挺多,沈尧伊正在一座空楼里画他那些巨幅的革命历史题材的油画。

1976年7月27日那天热得出奇,热得人无处可逃。原本想晚上构思一些大画的草图,可是稍稍一动就流汗,心里奇怪怎么会这么热。于是一家人坐在那里等着入夜,很晚才躺下睡觉。太热了,三人分开睡。儿子睡在屋子一角的小铁床上,我在地上铺一张破席子,躺在上边,同昭睡在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里,入睡得很晚。

猛然,我的整个身子向上一弹,感觉离地面有五公分高,然后平平地摔在地上,我下意识地翻身坐起,眼睛正对着窗户,只见远处闪起几道极亮的蓝色的光,好比暴风雨时巨大的闪电,没等我明白过来,整座房子强烈地一拧,发出大批东西翻倒在地的声音。我已经明白了:地震!

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在这样的废墟里逃生的

我大喊一声:“同昭,地震!”同时,几乎本能地手一撑地,向儿子那边扑去。我做过运动员,反应和动作都极快。瞬间,我扑到儿子的小铁床上,并在抓到儿子之时,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

屋里一片漆黑,房子疯狂地摇晃,屋顶上的东西哐哐向下掉落,当时我只想翻过身,把儿子放在身体下边,但房子摇得太厉害,怎样也做不成,我就用双腿和双脚把他夹在怀里,双手紧紧护着儿子的头。

剧烈的摇晃,巨大的声音,强烈的砖土气味,我已经看见从屋顶砸下来的砖块了。我呼叫同昭的声音完全被淹没,我怀抱里儿子是否在叫也听不到。事后,我楼下的邻居说他们听到我一声声不停地惨叫。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喊,只觉得房子一直在剧烈地摇,我感觉时间太长太长,怎么也停不住了,谁也无法止住它,房子很快就会散了,我感到绝望,我要完了。

可是,奇迹突然发生,好像一辆剧烈颠簸、狂奔、失控的车猛然刹住,在刹住的一瞬又有一些东西栽倒,跟着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静得出奇,好像回到人类的初始。我们神奇地活过来了?

这时我听到后胡同求志里有人大声呼喊,还有声声惨叫。

我大喊同昭,她答应。她还在,就在门口。后来知道在地震开始时她曾经往楼下跑,听我叫喊又跑回来,到了我的屋门口就站不住了,栽倒了,门框保住了她。

我赶紧抱着儿子跳下床,也不知道怎么穿上的鞋,三个人绝地逃亡。楼道的顶子已经震落,上边露天。上边的东西掉下来,把楼道的橱柜、桌案和锅碗瓢盆全都砸到下边的楼梯上,我们就踩着这些碎砖断瓦破盆烂罐跌跌撞撞走下去,至于哪儿割破刮伤全不知道。这时候只要再来一小震,上面七零八落的东西就会掉下来,我们肯定没命。到了大门口,门外又一堆乱砖乱石,应是从大门与楼顶上边震落下来的,我们再次翻越过去。待到胡同里,才强烈感到那种重获生命的感觉,我们死里逃生了!

我们必须立即往外跑,胡同里两边都是高楼,不安全。胡同里不少人也往外跑,到处是人叫人喊。我把儿子放在地上,三人拉着手往外跑。跑到长沙路上,路灯已灭,全是跑来跑去的人影,还有完全光着身子的人。我明白大灾难降临了!

在不远的黄家花园西口,有一个五条街道交汇的路口,比较开阔,四边没有较高的建筑,已有百余人站在那里。我们走到街心站好,我跑到街旁一家菜铺门口拉过来一个空竹筐,叫同昭和儿子坐在上边。这时我发现我们三人的脸全是黑的,原来是从顶棚上震落下来的陈年的尘土。我对同昭说:“你和宽宽待在这儿别动,我去我父母家、你父母家看看。”我担心两个家里的人。

我先回到思治里取了自行车,从邻居老吕那儿借一条劳动裤。这是条背带裤,老吕矮,我个子高,穿上去像短裤,光着半截腿。我骑车进入贵州路时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地面完全变形,马路像搓板一样波浪状地卷起,卷起的高度有一尺,像凝固的大浪。两边很多树都倒了,躺在街上,电线杆带着电线横在头上。这一带很多楼都东倒西歪,有的楼坍成一堆废墟,有的楼在起火,一些人在中间慌张地奔跑,那情景像是地狱。我艰难地穿过这条街奔到父亲和岳父家,谢天谢地,他们都幸免于难。我就势去看看朋友们,一连看了许多处,只有住在西开教堂后边平房的一个朋友腰部被房坨砸伤,我帮着赶紧送他到医院。两个朋友不在家,一家房子被夷为平地,人还活着,其余都还好。太阳出来的时候,街边已经有急救站,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朝我喊:“你腿都破成这样了,还不过来上药。”我停住车,低头一看,两条腿全是伤,脚也破了,有的地方伤得挺厉害,流出的血都干了,我怎么不知道疼呢?过去上了药,伤重的地方简单包一下。我还要赶紧回到妻子和儿子身边。

穿行在街上时,常碰到朋友,我的朋友一向很多,见面一说,朋友们知道我的家完了,掏出钱塞在我劳动裤胸前那个小口袋里。那时人都穷,两三块钱就很不错了,一个朋友还把口袋里的钱全塞给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多了就硬往里塞,胸前的口袋渐渐鼓起来,像个球儿。九点来钟赶回黄家花园那个路口,看见妻子和儿子坐在筐上,可怜巴巴等着我,心里冒出一点酸楚。我跳下车跑过去,告诉同昭家里人都没事,然后说:“同昭,咱们有钱了。”她很惊奇:“哪来的钱?”我拉她到道边一个铁垃圾箱前,把胸前口袋里的挺大一团钱放在箱盖上,像一个纸球。同昭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震垮的房屋清理完。那时真感到无家可归了

这些钱是朋友们不断塞进口袋里的,一路出了不少汗,纸团成了一个很硬的纸球,打开一数,竟然有七十一元钱!许多年没见这么多钱了,对于当时的我们这可是一笔救命的钱呵。这一刻我们又成了富翁?

是生活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富翁,这也是我今天对所有富豪排行榜都不屑一顾的原因。

我们三人坐在菜筐上,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了,急迫的问题是投奔何处投奔谁。我们从来不愿意麻烦家里人,只有找朋友。同昭说她的小学老师徐绪如心地善良,也很乐于助人,父亲是民国时期大收藏家徐世章,住在她原先的家——睦南道58号的对面,家里房子大,房间多。她跑去一说,没想到徐老师非常爽快地接受了我们。徐家姐妹仨,同住一处,关系挺好,“文革”中由于家庭原因整个家族全都被抄家,但楼下仍有一小间空房可给我们暂住。地震中徐家虽受灾不重,人却受惊,不敢住在屋里,我就在睦南道花园找了一块空地,从徐家运去一些油毡、塑料布、凳子、木杆、铁丝、绳子,在几棵树之间搭起一个棚子,好避风遮雨。大家钻进去,心里才觉得安稳些了。那时空地上已搭建起许多临时简易的帐篷,都是来避难的人。这个选择真是正确的,傍晚时又发生一次很强烈的余震,眼看着远处几座建筑倒塌,那里烟土腾飞,被夕阳映照得好像中了炮弹,同时全城的警报笛声全拉响了,叫人紧张不安。我想,我思治里的家该彻底完蛋了吧。

入夜之后下起小雨,帐篷小,我们叫儿子睡在里边,我和同昭靠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半个身子在棚外,任凭凉凉的雨浇。妻子倚在我肩上睡了,我睡不着,心里在想,什么是我的明天?我的家,我画了一年的《清明上河图》,写了至少两年的《拳海》全毁了吧?我多年苦苦建设起的心爱而温暖的小巢已经彻底粉碎,现在又被这雨一淋,肯定彻底完了。我没有任何凭借的力量,怎么活下去?我忽然又想到,我的家是从1966年“文革”的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现在又是一片废墟,算一算,从废墟到废墟,从1966年到1976年,一个轮回整整十年!命运对我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我还能从这个废墟再站起来吗?怎么才能站起来呢?我无法回答自己。

转天,我回到思治里,胡同里一片狼藉,两边楼房的顶层全都震毁,我冒着余震的危险爬上楼。地震时跑出来是夜里,什么也看不见,白天里第一次来,看清了自己家的景象,惨不忍睹!走廊完全塌了,楼梯堆满碎砖烂瓦,房间整个屋顶没了,掉下的房檩像许多巨型的箭,横七竖八插在屋中;旁边一座楼的水泥烟囱竟然掉在我的屋中。最令我惊心的是儿子小床上端堆了很多砖块,如果我当时没把他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令人后怕——我的儿子,我们生命中的生命——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我从废墟中找出几件很重要的东西,包括《清明上河图》《拳海》手稿和户口本,还有儿子最心爱的东西——小人书和一纸箱玩具小汽车,如果他失去这些东西,会太伤孩子的心。我们所有的被褥都压在废墟里,经过昨夜一场雨,满是泥污,挖出来也无法再用。我不能在这摇摇欲坠的危楼里待得太久,随时可能发生余震。临走时发现一堵断墙上还挂着日历,上边写着7月28日——我们一家死里逃生的日子,我伸手把它撕下来,放在衣兜里。

又转过几天,我向朋友借来一架海鸥牌相机,带着我两个学生再次爬上危楼,把我受难的惨状一一拍下来,拍了整整一卷——我只有这一个胶卷。对于灾难,我需要正视它,记住它;它已是我历史的一部分,它也是不可重复的;而且,只有接受它,我才能继续往前走。不管灾难多重,我接受下来之后自己就有多重。

这一段日子我主要做的事,是帮助父母在我大姐夫教书的学校四十一中的操场上,盖一间防震屋。那时整座城市差不多一半人,已经住到在空场、院子和街道上建造的防震棚里;我帮助徐家也盖了一处,可是没住多久他们就回到楼里。我家三口人便住进徐家一楼那间空房,过起客居友人家中的生活。

这房子在五大道的中心,睦南道77号。

此间,我还不断地跑到思治里的废墟中,找些尚可用的东西。一天,街道代表大崔对我说:“现在上边通知了,要尽快清理地震废墟,我们正组织人一起清,你得参加。”

我说:“我找几个人自己干吧,靠北边这几座楼我们全包了。”

她听了很高兴,同意我的自告奋勇。其实我有我的打算,我有许多艺术品,全埋在废墟里,需要仔细挖寻,尽可能挽回损失。更重要的是,这破房子里说不定还有秘密写作的残稿呢,需要自己细心清理,不能叫人发现。

我从朋友和学生中找了两三个人帮忙。我们从胡同靠外的楼房开始一座一座地清理。这些人家早都把有价值和有用的物件弄走了。那时人穷,一个家庭没有多少东西,在我们动手清理时只剩下砖头瓦块,可是邻人不好意思叫我们代劳,还是参与了进来,大家一起干,先用铁铲把震后废物从屋顶抛到楼下院中,再用小车运到街上。一两天清一座楼,到了第十一天清到我家。我就把邻人谢绝了,只剩下自己和两学生边清理地震废墟,边寻找艺术品,像文物出土那样将这些劫后仅存的遗存细心挖掘出来。每找出一件,就带来一阵惊喜。我的不少艺术品都是地震后在自己家“出土”的,就像我的一些书全是抄家后在自己家“出土”的。大地震和“文革”对于我——何其相像!我有些书和艺术品是经历过这两次“出土”的。

同时,我自己悄悄地做另一件事,连我的学生也不能知道,就是细细查找还有没有秘密写作的残稿。我秘密写作太多,藏稿子的地方太杂。我的担心没错,这次我真的找到一些。尤其是在一把砸毁的椅子的坐板夹层里还发现了1967年和1968年写的几篇小说、散文和一些诗稿,从今天看便是我个人极其珍贵的写作文献了。我还试图从楼梯侧面的墙洞里去挖曾经掉进去的稿子,但这次努力仍未成功,那堵墙的上半截已经被震散了,弄不好会倒塌,只好放弃。我的一些残稿可能至今还在那座建筑里。

寄居在妻子的老师徐绪如家两年间的留影

我悄悄把这次找到的残稿装进背包带回去,藏在寄居小屋壁炉的烟道里。看来这些文字才真正与我生命相关。

虽然在1976这一年,写作还没有进入我的人生,但我与它已经纠结一起了。那部长篇小说《拳海》一直还没有找到出路,定兴托朋友联系,却得不到反馈的消息;秘密写作已经基本终止了,因为我住在友人家,没有私密的氛围。

1976年9月9日那天傍晚,又传来天塌下来一般的消息——毛主席逝世。

龙年真是一个灾年。从埋葬了几十万生命也几乎要了自己全家性命的大地震,到几位当代政治巨人接连辞世,家国的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全都集中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压得人无法喘息。

此后的一个月,所有人都关切着国家的何去何从,“文革”何去何从,生活何去何从。“文革”十年来,我们的生活被充分地政治化了,每个人的命运都随同政治起伏。人们最关切的自然是政治。但这不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只是被选择。人们心里都期待着,但会不会还是愈期待愈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