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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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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不知人事改,

夜深还到粉墙头。

——第八十回

一代又一代的红迷们,常以《红楼梦》未完为一大憾事。至乾隆五十六年(1791),始有一百二十回程甲本刊刻行世。程伟元声称,以自己多年搜罗所积,加之鼓担上重价购得的十余卷,在此基础上“细加厘剔,裁长补短”,以成全书,但稍有修养的读者一眼便能看出后四十回实为另人所作。无论是情节线索,还是文字本身,与曹雪芹八十回相比勘,皆难颉颃。读者对续作既不能满意,高鹗之后又有不少“续貂之作”陆续出现,往往是续而未达,况而愈下——不用说与曹雪芹相比,离高鹗的境界和笔力都差得太远。对那些恨不能起曹雪芹于地下的读者,我这里倒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若要了解曹雪芹八十回后的情节走向,可以从《金瓶梅》的后二十回看出一个大概。因为《红楼梦》与《金瓶梅》在立意及文章技法上构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红楼梦》没有来得及写出的部分(无非就是一个“散”字),《金瓶梅》却有完整而精确的呈现。在《金瓶梅》后二十回的基础上来揣摩和想象曹雪芹的未尽之意,虽不中亦不远矣。

《金瓶梅》后二十回所描述的这个“散”,用《红楼梦》比较文雅的话来说,应当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或者“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而若用《金瓶梅》比较粗俗的话来表达,就是:

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

就好像不同的人聚集到了同一个地方,参加了一个盛大的聚会,主持人西门庆一死,也就差不多曲终人散了;又好比一场春梦,到了梦醒时分,梦中所见的繁丽盛景,皆在顷刻之间化为云烟散去,惟有一月在天。

首先离去的是李娇儿。西门庆刚死,她就与家人李铭里应外合,忙着从家中往外偷东西,在侄女李桂卿“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说辞的鼓动下,李娇儿重归丽院。后又经过伯爵的隆重推荐,去了麻脸的张二官家做了填房。紧接着,韩道国拐了西门庆一千两银子,与王六儿一道远走东京,去投靠他的亲家翟谦去了。这个翟谦,在西门庆死后也立刻露出狰狞面目,差人送来书信,逼着吴月娘给他送去四个“弹唱出色”的女子。月娘不敢不从,只得将身边的玉箫、迎春奉送,派来保送往东京。来保此前已暗藏了西门庆八百两银子,此番又在途中强奸了玉箫和迎春,最后脱离门户,在临清码头上像模像样地开起了杂货铺。

陈敬济与潘金莲此前虽多有调情弄舌,互相嘲戏骂俏,但二人真正成了好事,是在西门庆亡故之后,从八十回金莲“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一语可知。没想到陈姐夫“弄一得双”,顺便刮捎上了春梅。三人世界,如火如荼,全然不避众人耳目。秋菊多次去月娘处通风报信,他们犹不知检点收敛,甚至还安排怀孕后的潘金莲打胎。贪舔刀头之蜜而不计后果,正是忽喇喇大厦将倾的前奏。一旦事败,三人在家中再无容身之地。首先是春梅被发卖——不垂泪而别,扬长决裂而去;其次是陈敬济被逐——月娘率领七八个丫鬟媳妇,手执短棒将陈敬济打得离门离户,转而投奔他的母舅张团练去了;最后是潘金莲——她原由王婆领来,现仍由王婆领出发卖,可谓一客不烦二主。

因陈敬济的离家,引出了西门大姐的归宿问题。吴月娘存念要将西门大姐逐离门户,此心已非一日,可见此人之绝情。她让薛嫂用一顶轿子将西门大姐抬到陈宅,“还”与陈敬济,而敬济则拒不接受。西门大姐遂在吴月娘与陈敬济之间被抬来抬去,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最后倒贴了一个丫鬟元宵,吴月娘才将大姐这块烫手的山芋送了出去。没过多久,不堪折磨的西门大姐就落得个自缢身死之结局。西门庆之覆巢,至骨肉不能保全者,惨切之状,难以历述。

孟玉楼眼见得众姐妹死的死,离的离,卖的卖,又见吴月娘一心护着孝哥,性情似乎更为乖戾,自知呆在家中不免竹篮打水,便早早存下了改嫁的心思。因此,当她在清明节上坟途中遇见李衙内,即四目有情,将自己交了出去,以图个落叶归根之处。叙事者称李衙内“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毬蹴鞠,常在三瓦两巷中走,人称他为‘李浪子’”,而到了媒人陶妈妈口中,李衙内的形象就不能自圆其说了。既说他“见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同时又说“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在她自相矛盾的“担保”之下,李衙内这一浪荡公子哥的恶少形象,已活灵活现。

不过,在所有离开西门大院的妇女中,孟玉楼堪称是唯一的得善终者。以她的机智和城府,摆布一个小小的李衙内,似乎还绰绰有余。刚一过门,她就成功地将玉簪驱逐,随后又轻松摆平了“陈敬济风波”,夫妻二人得以息影河北枣强,夫唱妇随,白头偕老。

成亲当日,吴月娘送孟玉楼至李衙内家,吃完喜酒,回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静悄悄无个人接应”,又想起当初何等欢愉喧闹,众姐妹在一处嬉笑说话,一条板凳都坐不下,如今眼前并无一个了。不觉一阵心伤,扑着西门庆的灵床,放声大哭。

《金瓶梅》后二十回,凡写月娘伤心之时,总有月亮相伴。要么是“月色不知人世改,夜深还到粉墙头”,要么是“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或者“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月亮的亘古不变,反衬出世事离合聚散之纷乱不测。月娘作为《金瓶梅》故事最后的见证者与收结者,她的名字中偏偏藏着个“月”字,岂是巧合?

不过月娘说家中众姐妹“如今并无一个儿了”,此言不确。虽说生离死别接踵而至(连潘姥姥和杨姑娘都死了),但她的身边仍然还有一个姐妹与她厮守,此人就是孙雪娥。纵观全书,吴月娘从未将孙雪娥计算在“姐妹”之列。吴、孙之间,既无恩,也无怨;既不是可以亲近的对象,也不会彼此妨害。吴月娘眼中的雪娥,几与下人奴仆无异,轻如无物,近乎于不存在。

然而,这个“不存在”之人最终的结局,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与狱中归来的旧情人来旺想模仿一下韩道国夫妇的“拐财远遁”,惜乎功败垂成,最终事发被捉。雪娥先是沦落在春梅家上灶做饭,备受羞辱之后,被卖入娼门,投缳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