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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群芳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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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弯弯两道蛾眉,直侵入鬓;滴流流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多少;飘残杨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轻移莲步,有蕋珠仙子之风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度。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既死,我们或许可以对他的一生做一个简单的小结。若按《金瓶梅》的“作者之言”而论,西门氏一生行藏,可以用“酒色财气”四个字来形容。若按佛教的观点来看,“色”乃是一切欲望贪痴的根由,因此,西门庆的一生,也可以用一个“色”字加以概括。

好事如张竹坡者,对西门庆一生所经历的女人做了一番详尽的统计。据他列表计算,西门庆“淫过妇女”,共有十九位,当然不包括正妻吴月娘在内。这个列表,堪称西门庆的“群芳谱”。不过,如果把这些人物与《红楼梦》中的“千红万艳”做一个对比,不论是身份还是品性,其市井的寒酸穷愁立刻暴露无遗。潘金莲自幼失身于王招宣、张大户,后又嫁给三寸丁武大郎,其微贱不堪如此;李瓶儿原本是太监手里的玩物,且是花子虚的遗孀;春梅、迎春、绣春和兰香都是使女、丫头,根本上不了台面;孟玉楼年龄偏大,是个再醮妇人,且在西门庆死后再度改嫁;李娇儿是妓院出身,西门庆死后仍归于妓院;孙雪娥是家中负责上灶刷锅的“厨役”式人物,西门庆只有在要人捏背捶腿的时候,才会想起她来;林太太是一“半老徐娘”;如意乃一奶妈;宋蕙莲、惠元、王六儿、贲四嫂均为伙计下人的媳妇,为西门庆所霸占取乐;而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之辈,本来就是勾栏青楼中人。

经张竹坡这么一统计,我们还真的可以从中看出点名堂。西门庆虽占着“古今第一淫人”的名头,可到手的这十九人,都是市井中的庸常妇女,没有任何一个“金枝玉叶”式的闺阁名媛。若说“解馋红娘”一类的角色,西门庆倒是触手可及,至于莺莺,他连影子都还没见过呢。更不用提《红楼梦》中钗、黛、湘、妙那一流的人物了。

如果说这十九位人物有什么共同的特性,那就是西门庆一勾即能到手。也就是说,西门庆与这些妇人打交道,没有遇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困难。换言之,在这些人物的“色”的背后,反衬出来的恰恰是“财”。因此,《金瓶梅》写妇女与《红楼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金瓶梅》写“色”亦是写“财”,反之亦然。

西门庆在脂粉堆中第一次遇到困难和挫折,当自黄氏始。

黄氏是王招宣府中王三官的娘子,六黄太尉的亲侄女。在郑爱月的口中,年约十九岁,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物。西门庆在她婆婆林太太身上用足了功夫,又处处笼络她的丈夫王三官,甚至将他收为义子。原指望妙人儿黄氏“指日在于掌握”,可没想到,等到西门庆一命呜呼之时,人家连面都没让他见过一回。

在西门庆死前的最后一次元宵欢会上,林太太原本是答应让儿媳妇黄氏来的,可临时又变了卦。到底是什么原因,小说中故意没有交代。西门庆心急如焚,催促排军、玳安、琴童来来回回催邀了两三遍,又再度派出文嫂儿上门敦请,最后勉强到场的只有中年妇女林太太一人。西门庆问她黄氏为何不见,林太太只用“小儿不在,家中没人”八个字,冷冷搪塞。

西门庆暗中思慕的“妙人”还有一位,她就是新上任的副千户何永寿的妻子蓝氏。时年十八岁,人物标致,且博古通今,长得“灯上人儿也似”。元宵之夜,她在西门庆的再三邀请下,倒是来了。可她这一来,直接要了西门庆的命。

何千户何永寿在《金瓶梅》中不过是一个很次要的配角,他的娘子则更不用说了。可引文中蓝氏的出场,叙事者居然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来摹画她的装束和姿容,显得极为反常。

实际上,与始终未在小说中露面的黄氏一样,她们都不是尘世中的妇女。作者将蓝氏与蕊珠仙子、水月观音相提并论,也不是泛泛之笔。蓝氏的美貌,超绝于尘世之表,隐隐透出仙人神态,恰如一面收取西门庆魂灵的镜子。引文中这段描写,实为西门庆的催死文书。

西门庆见到蓝氏的反应是:“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蓝氏未发一言,即有追魂摄魄之力。而蓝氏飘然告退,西门庆心中的焦渴没有着落,便用撞见的第一个家人媳妇(惠元)来泻火,可谓“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紧接着,在黄氏未见、蓝氏已走的情形下,西门庆只得去王六儿家旧梦重温。但于搂抱云雨之中,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故而蓝氏一出,西门庆不得不死。

即便是写妇女,《金瓶梅》中也有天人之分。黄氏只是一个传说,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而蓝氏之容止,虚无缥缈,远隔尘嚣,为西门庆可望而不可即。黄氏和蓝氏的虚诞不真,有如幻镜,也映照出了十九位尘俗妇女如梦幻泡影的身姿。这正是作者下针药、明色空、规世诫的关键所在。

西门庆之将死,犹有花星高照。在千里之外的扬州,苗青为答谢西门庆当年的活命之恩,特意为他买下一个女子,名唤楚云,养在家里,为她置办妆奁衣饰。原打算等韩道国、来保置办完货物,随船带给西门庆,不料等到韩道国启程之日,楚云忽然生起病来,动身不得。苗青只得让韩道国先行,楚云随后再派专人送至清河。不过,即便楚云不生病,她也未必来得及见西门庆一面——韩道国的货船抵达临清码头之时,西门庆已丧命多日。

既然如此,叙事者为什么还要执意写一楚云?岂非多事?

《金瓶梅》的叙事,具有精确的对应性。我们应该不会忘记,小说一、二回中,卓丢儿未出场即已病亡;此处写楚云,盖与开篇的卓丢儿对称成偶——卓丢儿者,未及现身即已“丢失”;楚云者,尚未正式出场,西门庆已死,所谓“楚云易散”也。可以说,西门庆与女人的关系,实自卓丢儿始,至楚云终。而两者都是浮荡易散之物,均从巫山云雨中幻化而出。

有此二人贯穿始终,西门庆之群芳谱中的各色女子,岂非镜花水月,春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