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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文学和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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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感谢民族文学作家会议主席李文求先生的邀请,使我有机会来到韩国,有机会在这里表达我的一些想法。

在北京的时候,我收到的演讲题目是《打开21世纪东亚文学的未来》,这个题目让我感到不安和惭愧,在涉及到东亚文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是对日本的文学有所了解,对韩国的文学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诚然,我可以找到一些理由来解释自己这方面的无知,比如由于朝鲜的原因,中国和韩国很晚才建交的事实影响了两国间文学的交流;另一个原因来自于中国的图书市场,我很难找到已经翻译成汉语的韩国文学作品。我的朋友白元淡教授告诉我,韩国在出版外国文学作品时,热衷于对西方文学的介绍,对中国文学的介绍十分冷淡。中国的情况更加糟糕,这些年来中国几乎是没有出版韩国的文学作品。

关心西方发达国家远远超过关心自己的邻居,这似乎是亚洲国家共同的特点,但是这几年情况开始改变。在中国,一些清醒的知识分子已经将目光和研究的课题转向自己的邻国。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明确地表明了他是一位亚洲作家的身份。1998年,主编《创作与批评》的白乐晴教授和崔元植教授来到北京,与中国的学者和作家进行广泛的交流。

从相互关心到开始真正的交流,我相信这会获得很大的收益。两年前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人》一书中,白乐晴教授在第一章就澄清了韩国的民族文学与政府投入大量预算所标榜的“韩国式”民主主义不是一回事,白乐晴写道:“政府所倡导的民族文学与我们基于民族良心、文学的良心所指的民族文学有距离的话,谈论‘民族文学’不得不更为小心。如果只将民族传统的一部分随便阉割下来保存与展示,并将鼓吹国民生活现在与将来的暧昧乐观论当作民族文学的话,那么它就不是正经文学,对民族大多数成员也无益。”

这是我在那次会议上的第一个收获,因为白乐晴教授在书中写到的有关民族文学的段落,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起中国的文学现实,有时候我会觉得白乐晴教授所写的仿佛是中国的事,“将民族传统的一部分随便阉割下来保存和展示”,这也是中国的各级政府官员所热衷的,而且“将鼓吹国民生活现在与将来的暧昧乐观论当作民族文学”,也是不少中国作家的所谓追求。

第二个收获是在中国的《读书》杂志举办的讨论会上,当一位中国的学者问崔元植教授关于南北韩分裂的问题时,崔元植教授的回答使我吃惊,他说南北韩分裂并不是朝鲜民族最重要的问题,他认为最重要的是朝鲜民族是在中国、日本、俄罗斯和太平洋对岸的美国这四个大国的包围中生存。崔元植教授的回答使我对韩国的学者和作家所倡导的民族文学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也就是白乐晴教授所指出的民族的良心和文学的良心。

同时,也让我想起了一位伟大的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BARTOK),这位写下丰富的旋律和迷人的节奏的音乐家,一生中的很多时间都是在农村采集民间音乐,于是人们就会知道他那些达到形式对称和题材统一的作品来自何处:与农民们在一起的生活经历,使巴托克获得了成千首典型的马扎尔、斯洛伐克、特兰西瓦尼亚和罗马尼亚等地的民间音乐主题。然而中东欧地区的民间音乐与巴托克的音乐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当很多人认为为民间旋律配和声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也比创作一个“独特”的主题容易得多(这样的看法其实就是白乐晴教授所指责的“随便地阉割下来”的做法),巴托克不这么认为,他在《农民音乐的重要性》一文中写道:

“处理民间旋律是极端困难的。我可以大胆断言,处理民间曲调和创作一首大规模的作品一样困难。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明白:民间曲调不是作曲家自己的作品,而是早已存在的作品,这便是最大的困难之一。另一个困难在于民间旋律的特别性格。我们开始必须认识这种性格,还要深入了解它,最后,在改编的时候要把它突出而不是掩盖住。”

我相信文学也是一样,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了解自己民族传统中特别的性格,然后在自己的写作中伸张这样的特别性格。在中国,许多人都十分简单地将现代性的写作与其文学的传统对立起来,事实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推进的关系,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并不是固定的和一成不变的,它是开放的,它是永远无法完成和永远有待于完成的。因此,文学的现代性是文学传统的继续,或者说是文学传统在其自身变革时的困难活动。正是这样的困难活动不断出现,才使民族的传统或者说是文学的传统保持着健康的成长。

我感到,促使巴托克将其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安排在贫穷的农村,音乐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更为深远。虽然巴托克自己的解释十分简单,他说:“作为一个匈牙利人,我很自然地从匈牙利民歌开始我的工作,但是不久就扩展到邻区——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可是只要从地理和历史方面去了解一下这几个在夹缝中的中东欧国家,就会对他们民族传统中的特别性格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

从地理上看,这些把德国和意大利两国同俄国分隔开的国家缺少天然疆界,不多的几条山脉都被河流切断,一方面不能阻绝游牧部落,另一方面更无法抵挡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从历史上看,这些国家的命运时常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就是一个例证,遭受侵略、兼并和凌辱似乎构成了这些国家的历史。

我在想,当年巴托克从民间旋律中去寻找民族传统中的特别性格,是否也是今天韩国的作家们所从事的工作?我在白乐晴教授的书中和崔元植教授的谈话中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从地理和历史这两方面,匈牙利和韩国有着近似之处,让我感到在韩国和匈牙利这样的国家里民族文学的声音异常强烈。我有这样的感受,在大多数国家里文学的兴旺时常会伴随着民族感情的复兴,可是在韩国,在此基础上,文学的创作又创造了这样的感情。

虽然从地理上中国与韩国不同,可是中国的近代史同样是遭受侵略和凌辱的历史。奇怪的是在中国,有关民族的文学似乎只有一种声音,来自政府的声音,也就是白乐晴教授所说的“随便阉割下来”的民族传统。中国今天存在的问题令我不安,去年意大利一家周刊的记者来北京采访我,这位记者告诉我,她来北京还有一个采访的任务,就是了解一下今天中国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都在关心些什么,她采访了二十位中国的年轻人,结果她吃惊地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而对1989年6月4日的事件,也只有三个人知道,可是这些年轻人对美国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促使我对现在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浪潮有了一些警惕,我并不是反对了解美国,美国的文学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冲击和影响;我也不反对全球化带来的进步,我只是想弄清楚构成全球化的基础是什么,是同一性还是差异性?我的选择是后者,我相信正是各国家各民族的差异才能够构成全球化的和谐,就像构成森林的和谐一样,如果森林中有几个鸟的种类消失,即便它们在森林中是微不足道的,也会引起森林的逐渐流失。因此在今天,寻找和发扬各自民族传统中的特别性格显得尤为重要和紧迫,而且这样的特别性格应该是开放的和互相交流的,用巴托克的话来说就是“杂交和再杂交”,他在中东欧地区采集民间音乐时,发现这样的交流给各民族的音乐都带来了丰富和完善,他说:

“斯洛伐克人吸收了一条匈牙利旋律并加以‘斯洛伐克化’,这种斯洛伐克化的形式然后可以被匈牙利人再吸收,加以‘再马扎尔化’。我要说‘幸运地’这个词,因为这种再马扎尔化的形式将不同于原来的匈牙利旋律。”

(此文是在韩国民族文学作家会议上的演讲)

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