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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第八课 道可道,非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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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中国人如果失去了对老子的记忆,将是一个可怕的世界级笑话。然而现实是,这样的笑话一直存在。《道德经》只有寥寥五千字,然而曾经认真读过全文的国人少之又少。我们平常知道得更多的是儒家的一些语录。中学、大学的语文课本里收录老子的言论不多,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用得就更少了。

《道德经》开篇就有点把人卡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人的习惯就是这样,如果一开始弄不明白,大部分人就放弃了,往往转向研究“界面”比较“友好”的学问。

结果,《道德经》的这第一句,大家都听过,但很少有人能弄明白。鲁迅在小说《出关》里边写到,老子一开口,就把边关上要他讲课的全部官兵吓住了,因为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那么,今天就让我来解释几句吧。这种解释,也正是对老子哲学的一种示范性逼近。至少,可以尝一尝这种古老智慧里的一点点滋味。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可道”,这三个字里,第一个“道”字是名词,指的是世间大道。第三个字也是“道”,却是动词,指的是表述。“名可名”的结构也是这样。这几句话连在一起,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的意思是:道,可以说得出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说得出的也不是永恒的名。

老子的思想非常反传统,他认为不管是自然大道、宇宙大道或是人间大道,一旦我们自认为讲明白了,其实就偏离它了。道不受时间、空间限制,而语言恰恰是一种限制。因此,老子认为,只要我们把大道付之语言表示,就是对大道的一种剥夺,一种侵蚀,一种或多或少的切割。这个意思,也适用我们今天的讲课,老子的在天之灵如果看到又有一伙人在这里谈他的道,也会苦笑一下飘然远去。

后半句“名可名,非常名”,更进一步否定了以概念、名号去定义不同的对象。有几位西方现代哲学家特别喜欢老子的这个思想。当你试图去定义时,用的是过去产生的类别划分。类别划分本来就是一种最粗浅的概括,已经取消了事物本身的独特本质,更何况是过去的。这就像让你在操场上排队,被划入了黄队,但黄队是你吗?“黄队”之名,一时之名,权宜之名,非本性之名,非个体之名。遗憾的是,本来为了方便而叫出来的名,却替代了事物的本性,人们还特别容易为了名而争斗。在老子看来,这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按照老子的哲学,他问你一句:“你是谁?”你回答说:“北大学生”,或者说:“副教授”,老子就会说:“你呢?你到哪里去了?”

总之,不要过于相信已经创造的知识和已有的思维方式对存在的认知。老子教导我们不要过于相信已有的知识。

老子开头这句话,其实也摆明了一个著作者的矛盾心态。他很谦虚地告诉大家,后面文字所传达的意义并不是他心中的终极意义。终极意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如果完全不言传,人们就很难抵达意会的入山口。因此,这五千字,就相当于“起跳板”,读者是否要完成那个跳跃,就看自己了。

这就是天下很多第一流著作者的共通心态。他们明知任何表述都是一种错位却又不得不略加表述,为了引导别人却牺牲了自己。真正的智者总是在这个关口上进退维谷。老子无奈地写了五千字,这让我们联想到,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智慧并没有留下踪影。后世滔滔不绝的著作者已是二流,而如果对这种滔滔不绝还沾沾自喜,那只能是三流的了。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这是我选取应该理解的第二句。它的意思是:当人们都知道什么是美的时候,就是丑了;当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善的时候,就是不善了。这里边的道理显然非常深奥,甚至怪异。老子认为我们不能举着旗子去宣传“美”和“善”,不能刻意去追求好的东西,因为我们一追求就走到了反面。请问,你们怎样理解这句话呢?

刘璇:我的理解是,这是辩证法的一种体验。老子认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一旦你提出一个概念,对立的概念也就随之产生,有正就必然有反。单就社会治理层面来说,有教化就会有反叛。所以不树立这些正面的教化,就避免了随后反面的产生。

余秋雨:看来你已经入了门径。我们前面说过,老子开篇就表明,事物是不能被精准定义的。当我们试图去定义什么是“善”时,就已经偏移了真正的“善”。这个偏移当然就是向着“恶”的方向。当偏移了的善被反复强调时,与之相对应的恶也就被放大了。

多讲美,为什么会变得不美呢?我们看看身边的现象就明白了。例如,好好的女孩子,为了追求一种以“美”为标志的潮流,每天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涂抹成虚假而又雷同的形象,这就是走向了不美;又如,偶尔举行一些选美活动本来也不错,但是,其中又夹杂着那么多竞争、觊觎、嫉妒,选中的人又很难再过正常青年学生的生活,这也走向了不美;再如,美和美感,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有人对此作一些研究也不错,但是,不知怎么冒出来那么多“美学教授”,连篇累牍地把美讲得那么枯燥、刻板、哕唆、冗长,这也走向了不美;更可笑的是,由于美的极度张扬,结果造成美的无限扩张、无限贬值,以至像一个讽刺段子所说的,现在街上只要有人呼喊一声“美女”,满街从老太太到小姑娘全会回过头来。

美是这样,善也是这样,一切正面的人文观念都是这样,讲多了,立即走向反面。这个规律,永远有效。不知道我们的宣传部门,什么时候才能理解这个规律。与老子相比,孔子的学说过于追求事功,很少考虑到反面效果。

王安安:因此道家一直不喜欢儒家,说“仁义道德”是伪善,不是自然之道。

余秋雨:没错,自然之道。当人类刻意去追求美、追求善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变得不自然了。美和善都是自然的,一旦脱离自然,哪怕是脱离一点点,就开始滋生丑和恶。

王牧笛:事实上老子思想的一个基本逻辑就是物极必反,所以赞成“无为”。“无为”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而是强调做事情的度。

余秋雨:对。下面我们要记忆的这段文字,能够更多地说明老子的这种思维逻辑。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老子的这段话是用一种嘲笑的口吻谈论仁义、孝慈等被后世儒家视为道德核心的观念。他认为,人们讲仁义的前提是大道不存,否则“仁义”就是毫无意义的;当智慧过度时,就有虚假和欺骗出现,因为只有聪明人才能设下别人看不懂的埋伏和骗局;当家庭不和时,才会有“孝慈”的概念,如果家庭自然和睦,哪里用得着刻意地展示自己“慈父孝子”的身份?当国家混乱时,才会有“忠臣”的概念,如果国家强盛,哪有忠奸之辨呢?所以大力提倡“孝慈”的时代一定是六亲不和、家庭自然伦理已然衰落的时代;高声宣扬“忠臣”的时代一定是国家式微,朝政昏聩的时代。

丛治辰:在所有对儒家进行嘲讽的思想家当中,可能老子是最有力量的,他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审视儒家。而且他对“伪”的一个分析也很到位:人为即伪,伪即不善,这从根本上否定了儒学的教义。

余秋雨:但是,在这里我必须为儒家说一句话。老子的学说过于彻底了,对于现实社会来说,往往是一种“理论假设”。也就是说,他在设想着一种干净如白纸的自然和人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应该不去干扰。但是,问题在于,白纸早已污染,自然和人性也已被扭曲,一切都有待于拯救。大道已经废弛,老子所赞颂的小国寡民、百姓淳朴的时代已经不在。在这种情况下,天下智者能够放任不管,只顾自己隐于野或隐于世么?面对这样的现实,儒家的观点似乎更积极一些:即使带些刻意,也要一点一点来拯救,这是一种社会责任感。

王安安:我觉得儒家的观点确实表现了这种学说的使命感、责任感,“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如果站在道家的立场说:既然你认同我的话,认同我们对美好的追求总会伴生负面效果的观点,那么现在大道既废,世界是恶的,为什么还要再刻意去追求,让这个恶的世界更恶,让凶险的人心更凶险呢?另外,虽然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我们同样可以认为这是一段时期的自然状态,智能之士角逐智慧,希望改变世界,就是破坏这种自然状态,就是恶。这样说来,无论这个世界是善的,还是恶的,你再加什么东西,你都是加了坏东西。

余秋雨:不错,即使在已经被污染的世界里,也有自然的标准。失去了自然的标准,可能越想治理反而越丑恶。就像我们在某些风景胜地的建筑,有不少是越用心反而越难看,因为失去了自然的标准。这就是说,即使大道已废,也还有自然。怕只怕,儒家不以自然为标准,而以仁义为标准,把世界推向更伪。老子一系列相反相成的思维方式,足以把人们从习惯性的单向思维和概念思维中解救出来。然而令我们羞愧的是,这双解救的手,来自于两千多年前。接下来的问题是,被解救出来的人们应该怎么办?对此老子也提出了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学。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这段话的意思是:真话不漂亮,漂亮的不是真话;善良的人不巧辩,巧辩的人不善良;真懂的人不卖弄博学,卖弄博学的人不真懂。圣人没有什么好保留的,他尽力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富足;完全给予别人,他自己反而更丰裕。天之道,利万物而不伤害;圣人之道,有所作为却不与别人竞争。在这个意义上,老子主张的自然之道就和人的生活态度连在一起了。

诸丛瑜:我是觉得老子给了我们观察生活、观察世界的另一种视角,从中我们看到与传统的确定性、单向思维的不一样。具备了这种视角,我们也获得了更加智慧、更加通透的生活的可能性。

王牧笛:我觉得孔子就像至刚的拳法——少林拳法,而老子像至柔的拳法——太极八卦。老子是以无为而有为,以不争为争。毛泽东就非常懂老子之道,提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运动战策略,其中的哲学思想似乎就是以不争为争。

余秋雨:所以,毛泽东晚年讲过,《道德经》其实是一部兵书。我当然不赞成这种说法。老子的精神理念与刀兵争逐相距甚远,只不过他的以柔克刚的思维可能会给军事家带来某种启发。在文化领域,老子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的现象,表现得特别有趣。我小时候在农村,看到上衣口袋别三支钢笔的人,一定是刚刚参加完扫盲班的人。现在大家忙于经济,没有太多时间投身文化,结果卖弄文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有的人开口闭口背一些古代诗文,有的人可以背出很多很多年号,有的人整天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有的人说话还喜欢夹着外语,其实可能都不是真正的智者。包括现在有一些主张恢复繁体字、回归文言文的人,一定对繁体字、文言文了解不多。胡适之先生说过,简体字(他说“破体字”)和白话文,是千百年来早已产生的自然现象,只有真正高文化的人才会重视和吸纳这种自然现象。过度提倡“国学”,也是违反自然的,而且一定是对传统文化了解不多的人在提倡。真正的智者不在低层次上做违反自然的夸张。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去面对生活昵?

为无为,事无事,昧无味。

我希望同学们能够记住这简简单单的九个字。把无为当做行为,把无事当做事情,把无味当做好味。总之不要刻意作为,因为这样反而会败坏整个行为。做事是这样,为人也是一样,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水不香,至味无甜,高人永远不会摆出多种多样的姿态。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最圆满的却似乎有欠缺,无论在艺术上还是人生上都是这样。完全圆满,就意味着终结、破败。最充实的东西一走有空虚的部位,因为空虚能召唤很多力量来填补自己,达到大盈。最正直、清白的,看上去倒有很多扭曲之处。最灵巧的,看上去倒好像有些笨拙。最雄辩的,看上去倒好像无话可说。

这几句话,我也希望同学们能够背诵。天底下有多少奋发有为之士,都在追求完满、充实、清白、聪明、雄辩,但老子泼冷水了,说这每一个目标都无法以纯粹方式达到。只有在看上去达不到的时候,甚至在与目标背道而驰的时候,反而达到了。不残缺的完满是一种假完满,不空虚的充实是一种假充实,这是我们摆脱“假、大、空”的一剂良药。而且,我从历次政治运动中看到,凡是被人家泼脏水泼得最多的人,反倒常常是最干净的人,而那些慷慨激昂地“揭露”别人瘢疤的人,大多最不干净。一些看上去“词穷理屈”的人,往往倒是可信的;一些在传媒上口若悬河的人,往往难于信任。你们年轻,思维偏于单向突进,多听听老子的话好处很多。不少人往往在伤痕累累之后才能体会老子的话,你们可以少一点伤痕。

天下多忌讳,而民弭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这是在讲社会管理了。天下禁忌越多,老百姓就越贫困;民间武器越多,国家就越混乱;人们技巧越多,奇怪的物品也越兴盛。下面这句话,很多法律学家可能会不高兴了,老子认为,法令越是彰明,盗贼反而越多。所以圣人说了,我无所作为,人们才会自然顺化;我爱好清静,人们才会自然端正;我无所事事,人们才会自然富足;我没有贪欲,人们才会自然淳朴。这里所说的“我”,是圣人的自称,也就是社会管理者。社会管理者不要有很多作为,安安静静地应顺自然,一切反而会更好。

老子的这一系列观念,让人惊讶。我说过,这里包含着一种“理论假设”,设想着在人们的自然人性都还十分健康自足的情况下,一切过分的管理都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但事实的基础已经不是这样,因此适度的管理就成了必须。否则,设想中的“自然”会被暴虐和混乱所吞没。

然而,老子的这些话,在现实生活中仍然具有巨大的教育意义。从各级官员到教师、家长,有多少管理是违背人性自然的?我们的忙忙碌碌,有多少是为自己和别人增添麻烦的?让我们在浮躁之中常常抬起头来,看看云端之上那个白发老人的平静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