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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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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今天开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正式"灭亡"。在短短的三百多天之内,一个控制严密、令人惧怕的国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去年十一月,当人们发觉统一的念头并不可笑时,许多人,尤其是领导东德革命的先进知识分子,以为统一会是一个缓慢的,双边各为自己利益谈判协调的过程。等到统一的轮子加速滚动起来,这些人猛然发觉加速已成失速,不可挽回。东德早就失去任何谈判的筹码。有人说,这不是统一,是吞并。

    有人说,东西德的结合过程有如蝗虫的燕好:肥大的雌蝗虫在满足之后热情如火地将瘦小的雄虫逐段咀嚼,吞咽,是为"统一"。

    十月三日起,东德的国歌作废,由西德国歌取代。从前西德国歌词中有"德国德国凌驾一切"的句子,被希特勒用作扩张主义的工具,早已不唱。现有的国歌词称颂"统一、正义、自由",倒颇符合新德国今日的理想。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东德法律作废,由西德法律取代。少数"暂时"保留的东德法律中,最重要的,应是堕胎法。西德由于有百分之四十三的天主教徒,堕胎限制极为严格,东德则较为宽松。有一度,两边各持己见,几乎就要为了堕胎法而搁浅了统一条约的签定。最后的结论:东德可以在两年至五年内保留自己的堕胎法,两年或是五年则在十二月大选之后再决定。荒谬的是,这段期间"西德"妇女若溜到"东德"去堕胎,要受法律制裁。

    统一之日,"东德"将有大赦,减轻三分之一的徒刑。不在大赦范围之内的重刑犯,命运也在一夜之间改变。譬如说,原来被东德法庭判无期徒刑的人,现在改由西德法律管辖,他在服刑十五年之后就可假释出狱。

    一位东柏林的大学教授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并不全是笨蛋,有些法律是我们的好,譬如在这边,红灯可以右转,西边就不行,汽车停在路口排出废气,只是徒然污染空气罢了!还有,西边的商店营业时间比这边短,买东西极不方便……"

    不以为然又待如何?统一的国家里不能有两套法律。

    统一之后,东德的"人民军"就解体了。百分之六十的军人,自知即将失业,早已求去,另谋发展,剩下的九万军人中,大约有五万人可纳入西德编制(在两年试用的条件下),其他的也得加入失业或转业的行列。东德军人已经卸下人民军的制服,穿上了西德军装。

    十月一日,西柏林的警察局长已经被任命为全柏林的警察局长,指挥东西柏林的警备。

    东德的广播电台、电视台,由西方的媒体接收,东柏林有一万一千名电视、电台记者,接收后大约有三分之二要失业。

    "为什么东边有那么多得惊人的记者?"你问。

    "因为写一篇稿子要有一个人采访、一个人写稿、一个人打字、一个人念稿,还有一个人向安全局报备……"西边的人笑着说。

    走一趟东柏林市政府,你就处处感觉到统一的脚步。

    东柏林市政府是一栋辉煌的古典建筑,也是将来统一后大柏林的市政府所在地。现任市长是东柏林四十多年来空前也是绝后的民选市长,在今年五月选出,十二月大选之后,他想必又要搬出,把位子让给新市长——据估计,不外乎现任的西柏林市长。

    东柏林电话线路极少,电话十打九不通,打给市长的电话倒是一拔即通,原来西政府早已为东政府特别装了所谓"西线",否则电话永远不通,统一也要"短路"。

    代表东柏林市长前来迎接的人竟然操一口流利英语,令你惊讶,因为东边的人一向学习俄文,讲英语的人极少。过了一会,你恍然大悟,在东柏林市长身边工作的人是西边派来的人。

    "最荒谬的是,"西柏林市政府派调过来的新闻官笑说,"我的薪水远超过东柏林市长的薪水,因为我还领西边的工资。"

    统一了,当然也就无所谓西边或东边的工资了,唯一的差异将在于,谁有工作谁失业。柏林在年底之前大概会有五十万人失业,占总工作人口的四分之一,其中东柏林人将占很大的比例,但又能怨怪谁呢?共产党留下来的破烂摊子要西方来收拾。

    "你知道柏林政府得为统一花多少钱吗?"西柏林市议会发言人科贺夫说,"废弃四十年的道路、桥梁要修建、中断的铁轨要重铺、柏林围墙拆除后的废地要重建……你说东柏林市政府金碧辉煌,那纯粹是虚有其表!那栋建筑里竟然没有中央系统的暖气设备。你知道东柏林市长冬天怎么取暖吗?他们从市政府底下的地下铁接一条管子到他办公室……光是修护那栋市政府就是好几百万的钱,全是西边纳税人的钱——东边的人不纳所得税呀……"

    ※※※

    德国统一了。总是相信理想比现实好的精英知识分子摇头说:

    "这不是统一,是兼并。"

    西柏林一位市议员说:

    "我们并不曾用武力,是他们自愿的,这怎么能叫兼并?"

    一个二十年前逃出东柏林的神学家说:

    "除了目前这个方式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方式。你如果慢慢谈判、慢慢讨论,恐怕不到年底全东德的人都逃到西德来了。为了终止移民浪潮。统一不得不闪电进行。"

    在布兰登堡边的大街上漫步,发现两个穿蓝布工作服的工人白头相靠,盯着手中的纸张细看、交头接耳地讨论。两人手中捧着的,竟然是尘封四十年的地下铁电气蓝图。废弃了四十年的铁轨,重新接上;切断了四十年的电路,重新流通。记忆所不及的阴暗角落,竟然还有纸色发黄的蓝图在。

    两个白了头的工人,手指在蓝图上追索。他们合力扳开地面上的铁盖,一先一后下去。一条截断的线路,又活通了过来。

    这就是统一。

    一九九○年十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