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虑,老和尚的底细是干净的:完全是个大善人,医术也是高明的,要不陈家鹄上路的当天都过不去。上路不到五个小时,陈家鹄就敲响了笫一次死亡的钟声,当时他们刚走出重庆界,翻过一座小山,看见路边有一家小饭店。山上气温低,走了几个小时,大家又饿又冷,准备下车吃个热饭,暖暧身子。陈家鹄吃不了饭,自然没下车。等他们吃完饭上车时(不到二十分钟),发现他已经近乎断气了——只有呼呼地出气,没有吸气,一边翻白眼,咬牙关,应该有大半个身子进了鬼门关了。
老孙和小周顿时手足无措,这些年来一直在刀口舔血的小周居然还迸飞出眼泪,不知是吓的,还是悲的。老和尚叫两人莫慌,说:“我早料到有此关卡,迟来不如早来。”吩咐他们将陈家鹄抬进饭店去。老板见是个将死之人,生怕沾惹晦气,坚决阻止,老孙哪里有心情跟他哕唆,掏出枪朝他脑袋上比画一下,老板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像个孙子一样把他们请到后院卧室去,还主动问,要不要些热水什么的。
老和尚说:“且慢。”不慌不忙,取出三根银针,在病人的人中及两侧合谷穴缓缓扎下,然后叫老孙将病人的头抬高,抬到与水平约成四十度左右。老和尚看着,算着,约是半分钟后,突然伸手在病人头顶猛一拍,病人的脸色立变,变得潮红。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紧接着用左手将病人的衣服扯开,右手几乎在同一时间飞出一针,银针如长了眼睛一般精确地扎入膻中穴。陈家鹊唉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脸色立刻恢复正常,人也醒了过来。
小周一直站在旁边紧张观看,这时方千钧巨石落地,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上前紧紧拉住老和尚的手,用力摇晃,“师父,您可真怎是活神仙,用几根针就能起死回生。”老孙也是如释重负,轻轻将陈家鹄的头放在枕头上,对老和尚抱拳感激一番。他的态度比小周更是强烈和诚挚,因为在感激之外他还多了一份愧疚。在这之前,他对老和尚是有顾虑的,总觉得他有江湖骗子的嫌疑,居心难料。现在好了,几根银针轻描淡写地扎下去,陈家鹄化险为夷——这远比说十车话更有效力。证明高僧心术俱佳,陈家鹄是碰到好人贵人了。
老和尚似乎看穿老孙的心思,合十为礼,对老孙道:“不必拘礼,治病救人乃佛门弟子之本分,何况陈居士福泽绵长,阳寿未尽,老衲不过是顺应天意而勉为人事罢了。此乃注定之缘法,如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最是自然不过,何必感言?”陈家鹄身体本是虚弱到极点,但被老和尚扎了几针,像接了仙气,神智异常清楚,听老和尚这么说,忍不住接口说:“照师父的意思,人世间的事都是生而注定,人生岂不成了一场缘法安排好的戏?戏即人生,人生即戏,无从选择,无可逃遁?”
老和尚微微一笑,说:“我晓得你姓陈,陈居士果然慧根不浅,只是此乃玄奥微言,绝大妙义,非三言两语可以辨识之。你如今身体虚弱,不宜多说话,也不宜多思考,等到了峨眉山,养好了病,倘若那时还有兴致,老衲与你促膝长谈。”说完,也不等陈家鹄回答,老和尚径直上前对他唱起催眠曲,“天色已晚,颠簸了一路,居士也累了,赶紧休息吧。”陈家鹄听着,不一会便觉得睡意沉沉,微笑着熟睡过去。
见陈家鹄睡了,老和尚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转身对老孙说:“他休息,我们不能休息。准备一下,立刻出发上路。”老孙有些不解,老和尚解释道:“他现在的状况比出发时更加凶险。老衲刚才只是顺了他的气脉,事实上对他的病毫无益处。这几好像断粮的百姓吃观音土,虽能充饥,却不能克化为用,反倒有害。不瞒你说,老衲用银针只能保他两昼三夜平安。如果在这之后还不能感到峨眉山,只恐将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那还等什么?老孙和小周二话不说,立刻将陈家鹄抬上车,连夜出发。路有两条:一条是先取道成都,然后转道眉州。乐山而至峨眉。这条路是官道,路况好且无匪患,但缺点是路太绕,另一条则是取道荣昌、富顺,往西直扑乐山而至峨眉。这么走倒是要近许多,但必须翻越几座大山,路况极差尚在其次,关键是沿途常有土匪出没,安全得不到保障。老孙心想,如果陈家鹄死在路上,自己回去也是罪,死在土匪手上也罢。
便选择了后一条路。
孙、周二人轮换开车,夜以继日,第二天中午便到荣昌县,一干人在县城里胡乱找了家饭店一饱,又匆忙上路。刚开出县城不到十里,陈家鹄突然浑身痉挛起来,呼冷喊热,人事不省。老和尚让大家别担心,说他这是内邪不宜,不碍事,今晚必好。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施展他那神乎其技的银针功夫,罢了又让小和尚将几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用口水化了,喂他服下。傍晚到达富顺时,陈家鹄果然复了元气。至此,老孙和小周对老和尚的敬佩和信任又被拔高,之后一路,两人对他完全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和疑虑。
第三天,车子一路颠簸进入乐山境内。小周的情绪很乐观,一边开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小和尚玩。老孙错过了困头,闭着眼睛假寐,忍不住提醒小周当心一点,小周笑着说,“这一路有大师在,鬼神不近,小毛贼也不敢靠拢,没什么可担心的。”话音未落,却是传来一声枪响,犹若平地炸响惊雷。小周下意识很踩一脚刹车,把昏睡的陈家鹄也惊醒过来。小周不由自主地忘了身边的老孙一眼,老孙瞪着他说:
“看我干社么?看前面,麻烦来了。”
的确,麻烦来了。转眼间,十多只枪杆从四面八方的林子里探出来,吆喝着朝车子围上来。领头的是个头缠红头巾的中年汉子,操着一口标准的乐山话,喝令所有人统统下车。乐山话属南方语系,与成都、重庆话区别明显,外地人很难听懂。但此时不用听懂大家也知道他的意思。老孙和小周是从风浪里滚出来的角色,临危不乱,心里头噼啪打响了如何虎口脱险的算盘。小周率先拔出枪,问老孙怎么办,回答他的是老和尚。
“听老衲的话,把枪收起来,是祸躲不过,我先下车看看。”老和尚说着先下了车,口里宣诵着佛语。头目一把推开他,骂:“少跟我装菩萨,老子不信这一套,老子只信手里的枪。下来!要想活命的都下来!”用枪指着车里,威逼人人下车喽啰们随即围上来,打开所有车门。下来!下来!都滚下车来!叫着,嚷着,骂着。
“且慢,且慢,众兄弟,”老和尚不慌不乱上前阻拦,“车上有重症病员,惊不得,惊不得。”一边从容走到头目面前,向他合十为礼,“敢问这位贤士,刘三近来可好?”头目原本气势汹汹目空一切,被他这么一问,心思乱了,迟疑起来。那刘三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袍哥老大。
这一带叫做牛角山,属乐山和自贡交界隘地,山如其名,如牛角一般高险陡峻。山上古树参天,再加上道路错杂难行,野兽毒虫出没不止,外人进去后极易迷路,不死也要扒层皮,在明清两代为当地私盐贩子藏匿之所。辛亥革命后,前清遗老遗少躲了进来,人头多了,就扯起大旗聚成了寨子,四方泼皮无赖闻风入伙,专以打家劫舍为生。国民政府曾剿过两次,折了几十人却未能拔掉恶瘤,抗战爆发后再无人过问。如今,势力越发壮大,已聚八百多人,刘三便是这里的大头目,人称三爷。
刘三,本名刘荣,系大军阀刘文辉的远房族兄,原是前清犍为县县丞,正牌子举人出身,会文章,富智计,落草后颇受尊崇,老寨主死后被公推为新主,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光景。三年前,刘三最宠爱的小女得了种无名热的怪病,四方求医不果,便领人上峨眉山拜菩萨祈救。途中,凑巧撞见悟真和尚,被施了救,带回寺里,吃了两服药,病情便见好,令刘三感激不尽。日后不久,刘三托人送来书信一封,财宝一箱。悟真和尚阅信方知,刘三为何方人士,在何方逞能。刘三在信中立誓为信,但有差遣赴汤蹈火绝不皱眉,云云。悟真乃出家人,与世无争,哪里会去差遣一个土匪头子,不料,这次还真用上他了。
无名头日把老和尚上下再三打量一番,骂:“别装,方圆几百里都知道这是咱三爷的地盘,你以为报个名就把我吓倒了,跟我装?告诉你,别装席,装死还差不多。”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不妨带老衲去见你三爷,老衲出门多日,车里病人危在旦夕,老衲正欲寻人施助,三爷竟唤人来接了,呵呵,善哉,善哉。”磊落之情,坦荡之样,实让无名头目不敢造次,便骂骂咧咧带他走了。
便见了刘三。
便化险为夷。
别时,刘三又赠不少财宝,悟真一概不要,却讨求山参一枝。原来,此时的陈家鹄,经这番折腾,已经气若游丝,生死两茫茫,急需补气强神。但师徒出游多时,携带的补气强神的良药已告罄,若不能及时采补,老和尚对陈家鹄的命数也心存悬疑,所以向刘三讨求。刘三差人端来一抽屉的山参让悟真挑,悟真挑选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参,一颗心顿时释然。日后,正是靠着这枝老山参,陈家鹄才坚持活着上了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