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井的担忧是对的。
转眼间,海塞斯的案头已经码着十七封特三号线的电文,其中一半都是长电文,最长的一封长达五页电报纸,像一份冗长的外交公报。海塞斯纳闷,这到底是拨什么人啊,想干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密集的电报?给人感觉大兵已经在家门口,决战将一触即发。
但一号院的报告又分明告诉他,敌人在长沙的进攻受挫,日军根本没有兵临城下。倒是委员长最近几次讲话,一再强调主战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对那些主降的声音予以极度露骨的批判、谩骂。这说明什么?武汉的沦陷让降和派更添了劲头和势头,让主战的委员长难以不屑一顾,一笑了之。他感到了压力,感到了挑战,所以不客气了,不顾风度了,像泼妇骂街一样上阵了。这使他想到,这拨敌人可能是来给主降派传话的,因为只有这种情况,上面才会有很多精神、指示、要求,他们在磨合呢,谈判呢。
海塞斯把这个意见写成报告报上去,一号院很重视,当天下午便有重要批文下来,批复全文如下:贵院今呈SJ-071号报告,所表之意得委员长深切关念。当下不乏有高层要员逆史而行,执迷不悟,与日方媾和之心越发彰显,令四万万国人痛心疾首。口说无凭,切望深入挖掘,实据在握,把柄在手,以便拿奸捉贼。
批复落款是委员长侍从室,说它是委员长的口谕也不为过。海塞斯看了批复后自然明白,所谓“深入挖掘,实据在握”,就是要他破译密电。捉奸捉双,白纸黑字才是证据。
哼,一群臭官僚!
海塞斯在心里骂,他想对他们说:敌人这是在于盗卖一个国家的大买卖,派出来的自然不会是个小毛贼,用的密码更自然不会是小毛贼玩的把戏。少老大是小毛贼,所以才玩那种破玩意,被陈家鹄一眼识破。经验告诉他,特三号线的密码一定是高级的,他们敢接二连三连篇累牍地发长电便是证据。可以想象,那些电文里铺排着一个个收买汪精卫良心的诱惑、道理、条件、许诺……但要具体看清楚这些诱惑、道理、条件、许诺,你们得需要耐心。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等你们看清楚的时候,他们的买卖,成交也好,断交也罢,已经结束了。这就是一个破译家的命运,也是密码存在的价值所在,就是:正常情况下,在保险期限内,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敲开密码的牙关。
那么破译家是干什么的?他们整天面壁苦思,搜肠刮肚,其实是在追索一个“非正常”,或者说是在追寻一个“大天才”。大天才就不说了,那是芝麻秆上结西瓜,可遇不可求,谁遇到了谁就可以改变世界,贪夺天功。这没道理可说,你只有瞪大眼欣赏,拿起笔记下来,传下去。所谓非正常,就是言乡必失,就是吃饭漏饭,你把对方在使用密码过程中犯的错误揪住了,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人家心窝窝里去了。
海塞斯觉得二十年前自己是个大天才,坐地生风,平地拔楼,莫名其妙地破译了日本、欧洲各国几万份电报。尤其是当时日本的外交密电,那么古怪、深难的一部密码,他居然在汽车旅馆里,同一个来自宾西法尼亚的乡村女教师的一夜情中获得了宝贵的灵感。他至今记得(终生不会忘记),灵感降临时他正在自上而下亲吻女老师的腹部(刚从挺着两只梨形Rx房的胸部滑下来),他仿佛就是在她那个浅浅的肚脐眼里拾到了九霄云外的灵感。
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啊!
今非昔比,回想起这一切,海塞斯如在梦中,不相信这曾经是他活生生经历过的,甜滋滋品咂过的。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但在心里他时刻都在对自己说:你已经回不到从前,你的演出结束了,现在是陈家鹄的演出时间了……陈家鹄让他看见了自己的从前。但同时他又自负地认为,陈家鹄不如二十年前的他,因为他总觉得,或者说他怀疑,陈家鹄之所以能这么神奇地三次破译日本密码,一定跟他曾师从炎武次二的经历有关。换言之,他靠的不全是才华,而是他的经历,他的运气——刚好碰到他导师在参与研制日本密码。
平心而论,从特三号线密集的电报流量中得出结论:敌特已派人抵渝与降和派媾和,本身已是一种破译。许多破译一般也就是进行到这个层面,甚至有些情况也只需了解到此便够了。比如海塞斯到黑室接的第一单任务就是这样,当时五支日军围困武汉,武汉大本营急于想知道哪一支部队会率先发力打头阵,海塞斯正是通过分析五支日军的电报流量得到结论:敌二十一师团将打头阵,前线部队因此重新布防兵力,有效地阻击了敌人进攻,延缓了武汉沉陷的时间,从而使大批军工企业得以顺利转移到后方。
现在一号院不满足于此,要你更上一层楼,要你把每一份电报白纸黑字写出来,这谈何容易。等着吧,海塞斯心想,你们耐心等着,反正陈家鹄可望近期康复出院,等他来给你们交卷吧。